「你根本不知道詠安姐有多少種省錢的辦法!
「她之前和我們說,你不僅可以做她的手替,還會給我們發年終獎!」
李時予蒙了:「你是說……我送你們的禮物?」
「是啊是啊!」米婷拍手,「她說,我們想要什麼就直接和你講,你一定會買!」
哈。
李時予當時為了上位無所不用其極,正好拿來給我利用。
米婷的文具,李姨的首飾,她一個人包圓!
張易之也在旁邊點頭:
「至於我的禮物——就是你本人。
「你當時還以為在撬她老公,得意揚揚的……其實你被她賣了,還給她數錢啊哈哈哈哈哈!」
李時予看起來很需要速效救心丸。
我走進客廳,四個人都停下了,其中三個在憋笑,一個氣成了河豚。
「武……詠……安!我跟你——」這是她第一次叫我全名,聽聲音是在磨牙。
「最近數據不錯,時予功不可沒。」
我看著她,輕飄飄地吐出個數字:
「這個月你的績效,五萬。」
世界安靜了片刻。
我眼睜睜看著她把「拼了」兩個字咽下去,臉色由白轉紅,又變成鮮嫩的粉色:
「——我跟你,真是跟對人了!
「下次也是要選我來騙啊!
「我自願的!」
11
我們的視頻很快出現了對手。
有個富二代在美國留學,公開在視頻里 diss 我,說我丟光了貴婦的體面:
「天哪,貴婦怎麼需要賣貨賺錢!
「你問我不賣貨哪裡來的錢?
「我爸給我的這輩子都花不完,賺個屁啊!」
有人看到他就讀的學校信息,苦口婆心勸他,說這學校純粹燒錢,以後工作根本掙不回對教育的投入。
富二代倨傲回答:
「你這麼節儉上進,來我家公司上班吧!」
他囂張的態度引來了大量關注。
有人罵他眼高於頂,但更多的人直呼「這是真少爺」,並痛恨命運不公,乾脆寄希望於重開後的投胎。
李時予現在對我們帳號的認同感極高,註冊了好幾個小號去罵對方,卻鎩羽而歸——
「完蛋,這回遇到真少爺了!他罵起人來根本不在意影響,也完全不怕被封號!」
我眼皮都不抬一下:
「故意的。
「爭議越大,流量越大,都是玩兒剩下的招。」
李時予「騰」地一下坐起來:
「怎麼,他也是假的?
「快給我分析分析,我要去揭發這個假少爺!」
我哭笑不得:
「他的身份應該是真的,但說的話是假的。」
我調出這位「少爺」最新的一條視頻,上面是香檳、豪車,以及一段囂張的文字:
【我爸早知道我是什麼玩意兒,把我送出來不圖讀書,就是純純享受人生!拿著這輩子都花不完的錢,根本不知道煩惱是什麼玩意兒!】
我問李時予:
「你覺得呢?」
李時予看看視頻,又看看我:「總覺得這話術,有些似曾相識啊!」
我們對視一眼,異口同聲:
「秦始皇那樣站在人世間頂點的人,都還有『長生不老』的慾望。
「一個有點臭錢的普通人,怎麼可能過得完全舒服愜意,所有慾望都被滿足,人生一點挫折都沒有?」
12
我從小就知道,人與人,生來是不一樣的。
但唯有兩樣東西,讓我堅信世界上還有公平存在——
自卑,與死亡。
無論什麼樣的人,一定處在不能完全滿足自己慾望的自卑之中;
無論是誰,都要直面死亡的在場。
李時予明顯長了教訓,嘀嘀咕咕分析起來:
「現在大環境不好,經營企業哪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!房地產都有倒的,網際網路也開始裁員,他爹又是哪路神仙,能保證一輩子順風順水?」
我對她的長進很是讚許,繼續分析:
「而且你想,他爹作為一個努力打拚的企業家,他會希望自己的後代是孟晚舟、宗馥莉那樣能頂得住事的人才;還是喜歡他這種出國砸錢讀個滿是水分的文憑,然後在網際網路口嗨,給自家企業拉仇恨的『少爺』?」
李時予憤憤不平:「生塊叉燒都好過他!」
「對啊。」我一拍手,「他的人生,一定不像他吹噓的那樣圓滿。」
「人的慾望沒有止境——財富、權力、地位,還要加上健康、壽命,等等。
「就算他拿到再多,也一定還有別的渴望。
「比如希望自己不朽,希望能對抗時間,希望自己的血脈流傳,像乘上諾亞方舟一樣,航向下個世紀,乃至於時間都不可抵達的地方。」
身邊一下子變得很靜,我的「家人」們圍坐過來,有些深沉地看著我。
我不由得一頓,卻堅持說完:
「慾望無盡,卻不可能完全得到滿足,如此一來,自卑便產生了。
「所以,那些吹噓人生『易如反掌』的人,只是在口不對心,挑起嫉妒。
「利用人性的幽微,來博取別人的眼球……
「就像,我曾經做過的那樣。」
我露出一個苦笑。
為了掙錢,我隱藏自己的本心太久、太久了。
我閹割自己的表達欲,逢迎扭曲的價值觀,包裝自己,大言不慚,賺得盆滿缽滿。
張易之的喉結上下滾動,半晌才艱澀地開口:
「你……剛剛說的那些,讓我想起你曾經在大學的樣子了。」
——我曾經在大學裡,指點江山激揚文字,主持正義熱血上頭。
因為自己遭受過不公,所以用知識作為武器戰鬥。
可現在,我又在做什麼呢?
自嘲地笑了笑,我緩緩低下頭。
米婷啞著嗓子問:
「那詠安姐,你會自卑嗎?
「你的慾望又是什麼?」
13
我被這句話拽回到了噩夢之中。
連綿的丘陵滾動起來,像上漲的潮水。
我坐著破舊的中巴,永遠跑不出翻滾的叢林。
山間的溝壑張開巨口,我跑慢一步,就會被吞入其中。
我和妹妹不斷地跑,跑出圍追堵截的群山,斬斷緊緊吸附的血緣,改名換姓,在鋼筋水泥里重新紮根。
文明與秩序是弱者的避難所,我們發誓,永遠不會離開城市。
我對米婷報了個地名,然後掛上了笑嘻嘻的臉:「我的自卑是出生在那裡,我的慾望是掙很多很多錢,永遠別再回去。」
她呆住了。
周姨驚訝道:「那邊方言和普通話的區別可大了,你說話怎麼一點兒不帶口音呢?」
「多練就行了唄。」
我無所謂地笑笑,好像拚命把舌頭捋直是件很簡單的事。
李時予沉默了很久,這會兒才重新開口:
「詠安,你做的都是獨立女性的事,卻一直在拍嬌妻題材。」
我仍然笑嘻嘻地:
「都是生意啊。」
為了生存,我選擇了最有熱度和爭議的話題。
正因為洞悉了人性的幽微,我才蹚出一條活路。
「以後呢?還要拍這種嗎?」
我攤手:
「不然呢?
「人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,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。
「比起苦哈哈的打工仔,大家還是更喜歡看清閒不費力的貴婦嬌妻,畢竟生活已經很累了——
「不要試圖教觀眾做事。」
李時予的臉憋得通紅:
「但這種東西會害人的……我之前就是信了這些!你利用這種東西騙了我,說實話我本來有點恨你,但你又給了我工作的機會……
「你讓我明白過來, 人不能放棄勞動和工作,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!
「如果我們繼續拍這種東西, 越來越多的女人放棄工作、掉進陷阱, 怎麼辦呢?又不是每個被騙的人都能遇到你,開啟事業第二春!」
我被戳中痛腳,難得有點心虛。
停了一會兒我才道:
「那也不是視頻的錯, 現在的導向就是這樣!
「社會希望女人回歸家庭增加人口, 男人希望女人退出職場減少競爭,有些女人她本身也不想在職場拼搏,就想嫁人享清福……
「這些又不是我的視頻造成的, 我只是順應潮流罷了!」
李時予急了:「你流量大,又很會拍視頻,你可以扭轉風向的!」
我聽了後怪叫起來:
「少給我戴高帽,我沒那個本事!」
張易之在旁邊暗戳戳點火:
「時予,要不你試試寫策劃案, 給詠安搞個新人設?
「如果好看的話,她也許會拍呢!」
李時予憤憤轉身回了工作間:「寫就寫, 誰怕誰!」
番外
我時常幻想自己是武詠安。
但其實,我是被騙得團團轉的李時予。
我沒能寫出新的視頻策劃, 現在還在當手替,拍詠安的嬌妻段子。
……也許, 我真的沒有做視頻的天賦吧。
但我自己的經歷讓我想做點什麼。
每天在視頻評論區看到留言, 都讓我充滿負罪感:
【好想回家做個嬌妻, 工作好累。】
【姐妹們看到了沒?工作好不如嫁得好!】
【許願許願, 給我一個博主同款的帥氣多金好老公!】
我急得嘴上起泡, 但改變不了詠安的拍攝路線。
用小號去和粉絲講道理, 還被罵「嫉妒貴婦」——我嫉妒個錘子!視頻里的就是我!
一計不成又生一計,我開始試著寫小說。
聽說短篇的門檻比長篇低一點,我便在工作之餘開始在知乎寫文。
斷斷續續寫了一個多月,幾經刪改,寫出了上面的 14 節故事。
故事裡, 我代入了自己最嚮往成為的「詠安」, 把自己被騙、加入工作室, 以及在這段時間裡感悟到的東西通通寫了下來。
我試著站在詠安的角度思考,尋找新的拍攝方向。
我把稿子拿給現實中的「詠安」看, 她看後立刻吐槽:
「別的不說, 你幹嗎讓我姓『武』, 又讓那個小白臉叫『張易之』啊?」
——張易之是歷史上有名的男寵, 他的主人,是大名鼎鼎的女皇武則天。
我笑嘻嘻道:「你這麼厲害,他又天天上趕著討好你,不是很像嗎?」
「詠安」撇撇嘴。
我察覺到她在轉移話題,於是單刀直入,問了自己最關心的:
「你覺得我寫得怎麼樣?是不是真的理解了你的想法?」
「詠安」起身,頓了好一會兒,才屈尊降貴地點頭:「還行吧。」
我在她身後喊:
「如果有很多人點贊,就說明大家認同我的建議!
「那樣的話,我們就轉型拍事業女性, 鼓勵大家跳出陷阱,好不好?」
她回頭,朝我做了個鬼臉:
「這篇文也許會糊掉!
「等有人願意給你點贊再說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