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沒有勸她,只是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巾。
她哭了很久,哭到最後,只剩下無力的抽噎。
「他就是個魔鬼。」
她抬起頭,紅腫的眼睛裡,是化不開的恨意。
「大一那年,他說會對我負責,會娶我,讓我把孩子拿掉。」
「我信了。」
「結果,那張手術單,就成了他套在我脖子上的絞索。」
「他讓我幹什麼,我就得幹什麼。」
「這次的代簽,所有的錢,一分不差,全被他拿走了。他說要攢錢,給我們買房子。」
「可笑吧?」
她自嘲地笑了笑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「我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,可我不敢跑。」
「我怕他把事情捅出去,我怕我爸媽知道,我怕這輩子都毀了。」
我聽著她的訴說,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。
張偉被勒令退學。
對他的所作所為來說,這個懲罰太輕了。
輕得像一個笑話。
我蹲下身,平視著她。
「孟佳,這件事不應該就這麼算了。」
她茫然地看著我。
「他已經被退學了,還能怎麼樣?」
我搖了搖頭。
「我是說,他用隱私威脅你,逼迫你為他做事。」
「這不只是違反校規校紀。」
「這是敲詐勒索。」
「是犯罪。」
孟佳的瞳孔猛地一縮。
她看著我,眼神里那片死寂的灰燼中,仿佛有什麼東西被重新點燃了。
那是一簇微弱的,卻又無比灼熱的火苗。
「我們……還能做什麼?」
10
我和孟佳再次走進了王老師的辦公室。
當孟佳顫抖著把所有的事情,包括那張被張偉拍下來的人流手術單,以及張偉多年來對她的控制和威脅,全部說出來的時候。
王老師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她立刻撥通了校領導和法務部門的電話。
事情的性質,已經從學生違紀,上升到了刑事案件的層面。
學校高度重視,立刻成立了專項小組,全力支持孟佳維權。
而張偉在被學校通知辦理退學手續的那天,等來的不是他的父母。
而是兩名真正的警察。
我是在學校的公告欄前再次見到張偉的父母的。
他們是來替兒子收拾東西的。
張偉的母親看到我,像瘋了一樣衝過來,揚手就要打我。
「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!是你毀了我兒子!」
我沒有躲。
但她的手,被另一隻手,在半空中截住了。
是孟佳。
她冷冷地甩開張偉母親的手,擋在了我的面前。
「阿姨,毀了他的人,不是林夕。」
「是他自己。」
「還有,」孟佳的目光掃過張偉父親那張鐵青的臉,「我很快就會讓我的律師聯繫你們。」
「張偉欠我的,你們張家,一分都不能少。」
張偉的母親愣住了,她大概從沒想過,那個在他們面前一向溫順乖巧的「準兒媳」,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「你……你這個賤人!你竟然還敢要錢!」
「對。」孟佳笑了,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如此輕鬆、如此釋然的笑容。
「我不僅要錢。」
「我還要他,在牢里,好好反省,他是怎麼把我的人生,變成一場噩 D 夢的。」
說完,她拉著我的手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陽光下,她的背影挺得筆直。
11
張偉最終因敲詐勒索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。
這個結果,在我們學校,乃至整個大學城,都引起了軒然大波。
再也沒有人說我小題大做、心狠手辣。
那個曾經烏煙瘴氣的「簽到互助群」,它的歷史使命,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方式,徹底終結。
孟佳的處分,在學校的重新審議下,被撤銷了。
她沒有接受父母讓她休學回家的建議,而是選擇繼續留在學校,完成她的學業。
她變得比以前沉默,但也比以前更堅韌。
我們成了朋友,那種一起上課、一起去圖書館、一起在深夜裡聊天的,真正的朋友。
畢業那天,我們一起穿著學士服,在校門口合影。
孟佳笑著摟住我,在我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個吻。
她說:「林夕,謝謝你。」
我說:「不,是我該謝謝你。」
謝謝你,讓我看到了,當一個女孩決定不再忍耐時,能爆發出多麼強大的力量。
後來,我聽說張偉的父母不服判決,一直在上訴。
但都被駁回了。
他們還來學校鬧過幾次,想找我和孟佳的麻煩。
但每一次,還沒等他們靠近,就會被學校的保安「請」出去。
學校的門口,多了一塊永久性的警示牌。
上面寫著:
「規則的底線,不容踐踏。法律的尊嚴,不容挑釁。」
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到手那天,我在宿舍收拾行李。
手機響了。
是孟佳。
「夕夕,律所通知我了,實習期過了就能轉正。」
她聲音很輕,像怕吵醒什麼。
我停下手裡的動作。
「那挺好。」
「嗯,挺好。」
她突然沉默了幾秒。
「其實我媽還是希望我回老家,找個安穩工作,嫁人生子。」
「但你沒聽她的。」
「對,我沒聽。」
孟佳的聲音里有股倔強勁兒。
「我要做律師,專門接那種案子。」
我懂她說的「那種」是什麼。
那些被威脅、被控制、不敢開口的女孩。
就像曾經的她。
半個月後,研究生報到。
我路過咖啡館,看見孟佳坐在靠窗的位置。
她換了髮型,短髮, 幹練。
桌上擺著厚厚一摞卷宗。
我推門進去,她抬頭沖我笑。
那笑容里沒有以前的怯懦, 也沒有絕望後的空洞。
只是平靜。
「點了你愛喝的美式。」
她推過來一杯咖啡。
我坐下,掃了眼卷宗。
「第一個案子?」
「嗯,法律援助。」
她翻開筆記本, 上面密密麻麻記著要點。
「女孩 19 歲, 職校生,男朋友用私密照威脅她不許分手。」
我捏緊了杯子。
「報警了嗎?」
「不敢,怕家裡人知道。」
孟佳合上筆記本,手機就響了。
她看了眼來電顯示, 按下接聽。
開了免提。
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年輕的女聲,帶著哭腔。
「律師姐姐,我…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」
「他說如果我敢分手,就把照片發給我爸媽, 發到我們學校論壇上。」
「我不想活了,我真的不想活了。」
孟佳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。
但她的聲音很穩。
「你聽我說。」
「第一,照片在他手裡,你手裡有他威脅你的聊天記錄, 這是證據。」
「第二,傳播私密照是犯法的, 不是你的錯。」
「第三,你才 19 歲,⼈⽣還⻓, 不要把命交給⼀個人渣。」
女孩哭得更厲害了。
「可是……可是他說他愛我, 他說他只是怕失去我。」
孟佳閉了閉眼。
「那不是愛。」
她的聲音有點啞。
「真正愛你的人,不會用你的傷口要挾你。」
「律師姐姐……」
「你聽我說完。」
孟佳打斷她。
「從現在開始,你把所有聊天記錄截圖保存,不要刪除任何東西。」
「然後遠離他, 不要再見面, 不要接他電話。」
「相信我,也相信法律。」
她頓了頓。
「天,塌不下來。」
⼥孩哽咽著答應了。
電話掛斷。
咖啡館⾥放著舒緩的爵⼠樂。
孟佳把⼿機放下,看向窗外。
陽光正好。
她突然轉過頭看我。
「夕夕, 你知道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我昨晚做夢,夢見⼤一那年。」
她笑了笑。
「夢裡的我,拿著那張⼿術單, 沒有哭, 沒有怕。」
「我直接報警了。」
我看著她。
「後悔沒那麼做?」
「不。」
孟佳搖頭。
「我只是想告訴現在的⼥孩們,不要像我一樣⾛彎路。」
她站起來, 整理好卷宗。
「⾛了,下午還要去⻅當事人。」
「需要我陪你嗎?」
「不⽤。」
她背起包, 回頭沖我眨眨眼。
「這次, 我⾃己可以。」
看著她走出咖啡館的背影,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。
那個在⾛廊上為了張偉對我怒吼的⼥孩。
那個在辦公室⾥絕望到發笑的女孩。
那個在出租屋裡抱膝痛哭的⼥孩。
她們都不⻅了。
現在站在陽光⾥的這個孟佳, 終於活成了她⾃己。
我端起咖啡,一飲而盡。
苦,但回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