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人都說他是十里八鄉最惡毒的人。
但對我來說,他卻是最最最心軟的神。
14
我如願上了初中,好巧不巧地,又跟弟弟分在同一個班。
有些事情不能深究,我們相差一歲。我爸擔心他在學校受欺負,故意讓我晚一年上學。
小學是帶米蒸飯的,每個周一清早,我都要扛著兩個人的米和柴火,拽著弟弟往學校趕,十多里的山路,從天黑走到天亮。
上學後更不用說了,我就是弟弟的全職保姆,給他洗臉洗腳洗衣服;又是他的貼身保鏢,替他挨揍,給他背鍋。
他就像趴在我身上吸血的螞蟥,甩不走,拔不掉。
就像現在,他一臉愧疚地走到我跟前:「姐,你什麼時候回家?我好想你啊。」
我眼皮都沒抬,冷冷道:「我沒有弟弟,那也不是我的家。」
他白了臉,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袖子:「那天我被嚇到了,才不敢說——」
「哎,常福,她是你姐啊?」
「我可聽說了,她偷小賣部的錢,被抓到了還死不承認。」
教室後排坐著幾個男生,家裡條件好,沒考上初中塞了點錢進了我們班,書讀不進去,就想找點事情做。
常福立馬鬆開手,乾巴巴地笑著:「不,不是,同村的,也叫姐姐。」
說完,懇求般望了我一眼,生怕我揭他老底。
他想多了,我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,只想學習,沒空搭理他。
哪曾想,我不惹麻煩,麻煩還是找上了我。
15
我時不時丟東西,有時候是課本文具,有時候是飯盒水杯。
哪怕我把東西放得再好,課桌上鎖,還是被撬開了偷。
一開始我還想著忍忍,後面實在忍不下去了,我找到帶頭的男生質問:「你幹嘛偷我飯盒?」
對方摸著自己頭髮,故作帥氣:「拿小偷的東西怎麼能叫偷,老子這叫替、天、行、道!」
我氣得發抖,抬手就要打過去。
他側著臉往我跟前湊:「來啊,往這打,你今天敢動老子一下,明天連書都沒得讀,信不信?」
我舉著手,目光掃過班裡同學,有的不懷好意,有的事不關己,就連常福,在對上我的目光之後,也只是慌忙低下頭。
這一巴掌,最終沒有落下。
讀書的機會難得,我不敢,也不能。
走投無路下,我去找了班主任羅老師。
她聽完後喝了口茶水,敷衍地說:「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」
「老師,他們已經影響到我學習了——」
「全班那麼多人,他們只欺負你,是不是該找找自己原因?呵,你偷東西可以,別人拿你東西又不行,好沒道理啊。」
我壓下心頭的委屈,極力讓自己聲音平穩:「羅老師,我沒偷錢。哪怕我真偷錢了,我賠償了,也付出了代價……」
她不耐煩地擺擺手:「別跟我說有的沒的,能讀就讀,不讀……」
她挑剔的目光掃過我的臉,冷笑了聲:「長得不錯,去街上拉生意得了。」
那時候,鄉里的初中教學質量差,教師素質參差不齊。
我家裡條件差,名聲不好,已經做好被忽視的心理準備,卻不曾想,這飽含惡意的話,會從一個人民教師的口中說出來。
16
後面幾天,我的日子越來越難熬。
雖然我極力隱藏,還是被秦壽發現了端倪。
了解事情經過後,秦壽扯下手套一扔:「反了天了!別怕,老子去弄死她!」
我嚇了一跳,趕忙去攔,卻被他一把拽住,拉到了校長辦公室。
秦壽雙手在校長辦公桌上一拍,義正辭嚴道:「老師讓自己的學生站街去賣,這事不給說法,老子就鬧到縣教育局,鬧到市裡,鬧到省廳!」
「老子爛命一條,但誰敢欺負常純,老子跟他拚命!」
校長哪見過這陣仗,趕忙賠著笑臉勸。
最後,羅老師被處分,我們換了個班主任,校長親自帶著我進教室,警告班級後排的幾個男生:「學校是學習的地方,不是聊天扯淡的!還替天行道,先救救你那八分的卷子吧!」
秦壽黑沉沉的眸子掃過後排幾個男生,一個字都沒說,就嚇得他們兩腿戰戰。
放學鈴響,秦壽牽著我的手往回走。
羅老師跑出來,雙眼含淚道:「秦壽,他們說你找了個童養媳,一開始我還不相信,你這樣,怎麼跟高玲交代?」
「交代什麼?她是老子後媽!」
羅老師單薄的身體顫了顫,眼底閃過一抹狂喜:「那我呢,讀書的時候我就喜歡……」
「老子管你喜歡誰!」
秦壽不為所動,語氣陰沉:「再講最後一遍,別到我跟前煩我,更別想欺負常純,不然……」
他走到羅老師跟前,壓低聲音輕輕道:「你聽說過了吧,老子瘋起來親妹都殺。」
最後,羅老師哭著跑開了。
那一天,我看到了秦壽的另一面。
他很兇,卻也很招女人。
17
秦壽把我拽回了家。
他長腿一勾,扯了條長凳坐下,頂了頂腮幫子問:「知道錯沒?」
我耷拉著腦袋,吞吞吐吐道:「知、知道了。」
「錯哪兒了?」
「不該給你惹麻煩,害你生氣……」
「放屁!」
秦壽猛一拍桌子,嚇得我一哆嗦,連脖子都縮回去了。
他深吸了一口氣,放軟了語調:「人都是欺軟怕硬,你說說你,連死都不怕,怕他們做什麼?」
「常純,以後不管什麼事都要跟我說,我現在是你哥,以後是你……咳咳,總之,我永遠都是你的依靠。」
我鼻子酸得厲害,伸出手,討好地抱住他:「哥哥,謝謝你。」
秦壽身子一僵,高高抬起了手,過了會兒,生疏卻溫柔地拍著我後背:「別哭了,小鬼。」
「哎,也怪我,要是我早點回來,你就不會被冤枉了……」
秦壽這麼一鬧,班裡沒人再敢欺負我,但也沒人跟我玩。
我樂得清閒,成績也突飛猛進,期末考考了全校第一。
常福拿著成績單,小心翼翼跟著我:「姐,我這次沒考好,爸知道了會打死我的。」
我腳步不停:「哦,挺好的。」
他噎了噎,追了上來:「姐,你再幫我一次,就一次,我們成績單換一下……」
「呦,這不是常瘸子家的賊閨女麼?放假了,又想來我店裡偷錢了?」
老闆娘尖銳的嗓音響起,不知不覺我竟走到了小賣部門口。
之前我怕被說閒話,都是繞道走的,這回著急回家見秦壽,忘了這茬。
換做以前,我肯定低著頭快步跑開。
但這回,我站定看著她,拔高聲調,毫不示弱:「那 52 塊錢,常福偷了 20,你兒子何斌打牌輸了 32。」
一開始我不知道,是何斌在牌桌上炫耀,我同桌聽到後告訴我的。
18
老闆娘的臉唰地白了,眼裡全是謊言被揭穿的憤怒。
「你,你這個小賤人,胡說什麼呢?!」
她抬手就要打我,卻被我先下手為強,一巴掌狠狠甩到她臉上。
老闆娘一個趔趄,差點摔倒。
我眼眸猩紅,惡狠狠道:「這一巴掌,是你欠我的。」
「你再敢胡說八道,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小賣部!」
老闆娘被我震住了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離開小賣部,跟了我一路的常福突然追上來:「姐,你剛才太嚇人了……」
「啪——」
我也賞了他一巴掌:「滾。」
常福被打哭了。
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,真奇怪,我以前怎麼會覺得常福哭就是天大的事情呢?
大概是那時候,我身後空無一人,毫無依靠吧。
果然,秦壽看到我成績單後,大手一揮,就帶我去鎮上買新衣裳。
路過花店,門口擺著一盆盆玫瑰,奼紫嫣紅的,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。
秦壽大手一揮,說全要了。
這兩年他開拖拉機賺了點錢,自己省吃儉用,對我卻毫不吝嗇。
別人調侃,他就大大咧咧地說:「老子疼媳婦,天經地義。」
一開始我會尷尬臉紅,到後頭也面不改色。
對於我來說,秦壽是哥哥還是丈夫,沒有區別。
最後,我挑了一盆紅色的玫瑰回家,秦壽把它種在院子裡,悉心照料。
第二年,那株玫瑰底部抽出許多嫩芽,枝繁葉茂,沒多久,又開出絢爛的花。
而我,也在初二那年,來了初潮。
19
秦壽卻不知從哪搞到一個大壽桃,非要拽著我去拜土地公公,然後讓我整個吃光。
我戳著臉盆大的壽桃,無語至極:「別人來例假都是吃雞,哪有吃壽桃的,再說這麼大,我三天都吃不完。」
秦壽平時慣著我,今天卻不為所動:「壽桃里有個壽,你吃了它,這輩子一定長命百歲。」
我暗戳戳翻了個白眼。
照這麼說,他名字里也有壽,吃他不是更好?
但我只敢想想,在關乎我壽命的事情上,秦壽總是格外細緻,生怕我不長命。
看來我之前喝農藥真嚇著他了。
我一口一口吃光了壽桃,撐得翻白眼之際,見秦壽朝著土地公廟方向拜了又拜,嘴裡不停念叨著:「多謝土地公公。」
大概是吃撐了,半夜我做起了噩夢。
夢裡秦壽開拖拉機翻了,上面的木材沒綁好,稀里嘩啦滾了下來,他為了救人,自己被木頭砸斷了腿……
我嚇醒了,慌忙跑到隔壁,只見被子一半掉在地上,另一半搭在床上,卻不見秦壽人影。
「哥?」
我喊了聲,沒有回應。
夢裡的情景潮水般湧入我的腦海,我渾身冰冷,慌不擇路往外跑,突然聽到後院傳來一陣水聲。
我走了過去,就見秦壽赤裸著上身沖涼,月光皎潔,我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的腱子肉,腰身精壯,再往下是兩條大長腿……
我僵住了。
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,也時常有肢體接觸,只覺得秦壽身材魁梧,體格健碩,但像這樣明晃晃擺在我跟前,還是第一次。
他聽到動靜轉過身,幾滴水珠從他胸膛滾落,啪嗒一聲,好像滾進了油鍋,那一瞬間,我感覺腦海里有什麼東西炸開。
秦壽,好像變得不一樣了。
20
「啊啊啊,小鬼,你大半夜不睡覺跑這做什麼!」
看到我,秦壽乾淨的臉噌地通紅,抓著毛巾就往屋裡跑。
我揉了揉眼,慢騰騰進屋,他已經穿好衣服。
清了清嗓子,故作嚴肅道:「說吧,大半夜不睡覺,找我幹嘛?」
「找你一起睡覺。」
秦壽啞了,滿臉爆紅指著我:「你你你……休想,回你自己屋睡去。」
我以前很聽他話的,但今晚不知是噩夢隨行,還是秋風寂寥,竟叫我生出熊心豹子膽,直接掀開他的被子,躺了進去。
「我不,我就要跟你一起睡。」
秦壽氣得跳腳,伸手來拽我,卻又在快碰到時,觸電般彈開。
最後惱羞成怒地指著我:「你女流氓啊!」
我用他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,只留一個小腦袋,瓮聲瓮氣道:「你說的,我以後是你老婆,一起睡又怎麼了?」
秦壽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,瞬間炸毛:「怎麼了?!你才幾歲啊,這萬一,萬一……」
「得得得,隨便你,我去隔壁睡。」
他剛出門,外頭響起拖拉機聲響,接著是一幫青年嚷嚷:「秦哥,我們接了筆大單,時間緊,連夜就出發。」
我鞋子都顧不得穿就追了出去。
「哥。」
我撲上去緊緊抱住他的胳膊:「天太晚了,我一個人害怕,能不能別去?」
自從兩年前被秦壽領回家,我總是夢到他,夢到他摔斷了腿,夢到他餓在地上爬行,夢到他渾身長滿褥瘡,夢到他在雪地里活活凍死……
在我夢中,秦壽的下場悽慘,而一切都源於那次拖拉機事故。
21
秦壽拍拍我的手,還沒開口,那個青年便不滿地嚷嚷:「妹子,秦哥這是去賺大錢,你管得這麼多,以後誰還敢娶你啊。」
鬨笑聲中,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:「怕什麼,大不了我娶了唄。」
我抬頭,就見何斌坐在拖拉機上,不懷好意地吹了記口哨:「到時候你就當小賣部老闆娘,錢都給你管,也用不著偷——」
何斌話沒說完,秦壽一個飛躍爬上了拖拉機,一拳頭狠狠砸到了他臉上。
這一拳用盡了全力,何斌踉蹌著後退幾步,摔下了拖拉機,爬都爬不起來。
秦壽跳下車,手指關節按得咔嚓咔嚓響,獰笑著上前:「老子的媳婦,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娶?」
何斌見他來真的,後退著求饒:「秦哥,我錯了,我就是開個玩笑……」
大伙兒反應過來,紛紛來攔。
秦壽眯著眼掃過,咬著牙說:「敢攔的,老子一塊收拾!」
他面沉如水,渾身緊繃,仿佛一頭被惹怒的獅子,一時間,竟真的沒人敢攔。
「哥!」
我喊了聲,衝上去從背後抱住他,顫抖著求他:「哥,別打了,會死人的。」
秦壽腳步頓住。
慢慢回頭,牽住了我的手:「好,都聽你的。」
一瞬間,他又變回了那個淡漠隨性的秦壽。
眾人鬆了一口氣,何斌被扶起來,他躲在大伙兒身後,恨恨道:「我要報警,在場的都是證人。」
秦壽鋒利的目光掃過,他縮了縮脖子,虛張聲勢道:「這事沒完,除非,除非你讓出拖拉機的股份。」
22
一年前,秦壽跟村裡兩個年輕人合夥買了輛拖拉機,運木材石頭到鎮上,回來又買肥料種子,一趟下來,每人能分個百八十塊。
賺錢了,村裡人不免眼紅,不少年輕人拉關係套近乎想要入股,都被秦壽拒絕了。
現在,秦壽的目光掃過兩個合伙人,冷冷道:「你們同意了?」
兩人對視了一眼,其中一個陪著笑:「哪能啊哥,就是,何斌說溫州那裡木材貴,來去一趟刨去成本,賺的錢是鎮上三倍,咱們不如加他一個?」
越到後面越沒底氣。
「好,那我退股。」
話音剛落,眾人臉色各異。
反應過來紛紛勸說,只要讓何斌入股就行,他沒必要退。
秦壽不為所動,看向何斌輕蔑道:「三千,你出得起麼?」
何斌臉色大變:「這這這也太貴了吧?」
旁邊青年拽了下他,低聲說了幾句話,最後何斌頂著豬頭臉,心一狠,咬牙道:「好,你給我等著。」
半個小時後,何斌掏出一疊錢拍到桌上:「這是拖拉機的錢,收了錢簽了字,這拖拉機就跟你無關了。」
秦壽乾脆簽字。
一幫人興高采烈地來,罵罵咧咧地走。
院子再次靜了,我拽著秦壽的衣袖,小心翼翼地說:「哥哥,我不是故意的,我做了一個夢……」
我講著夢裡的場景,秦壽的面容忽然嚴肅,漆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我,在我以為說錯話時,輕輕捏了捏我臉蛋:「現在我不開拖拉機,噩夢成不了真,你總能自己睡了吧?」
啊?
我在說生死攸關的大事,他怎麼只想著睡覺?
後來,我氣鼓鼓地回到自己床上,眼睛閉上了,腦袋裡卻像放電影,一下子是秦壽被木材砸斷腿,一下子是他赤裸著上身沖涼……
23
次日一早,我兩眼烏青從房裡出來,秦壽已經出門了,桌上放著一張紙:我砍柴去了,你吃了早飯複習會兒,晚飯不用等我。
字體筆走龍蛇,蒼勁有力,秦壽是鄉里為數不多上過高中的人。
傍晚,他挑著兩擔柴火回來,溪邊洗衣服的老闆娘瞧見了,故意大聲說:「秦老闆,你咋還挑柴賣,拖拉機不開啦?」
秦壽沒搭理,她卻不依不饒:「牛什麼牛,不照樣被我家何斌搶了生意。」
話音剛落,村口急急忙忙跑來一人,大喊著:「出事了出事了,拖拉機翻了,砸死好多人!」
老闆娘手裡的衣服啪嗒一聲掉進溪里:「你說誰死了?」
來人滿臉同情地看向她:「何斌出事了……」
三個青年合夥拉木材到溫州賣,半路碰見搭車的人,何斌心生一計,乾脆賣起了坐票。
拖拉機載滿木材,上面又坐著十幾個人,當時的路不像現在,坑坑窪窪的,終於在轉彎時整個翻了。
綁樹的麻繩斷了,每根兩百斤的木頭嘩嘩滾落,重重砸到人身上,當場砸死了何斌在內的三人,還有五人受了重傷。
第二天中午,老闆娘帶著何斌的屍首回來了。
她直接把屍體推到我們家門口,哭天搶地地喊:「老天爺啊,你不講道理啊,秦壽這害人精不收,收我的乖乖兒啊。」
秦壽要趕人,卻被她死死抱住腳,神情癲狂地嘶吼:「本來運木材的人是秦壽,死的人也該是他!」
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有人出言勸說:「老闆娘沒了兒子太可憐,秦壽,你多少出點錢。」
秦壽氣極反笑:「她不是你相好麼,要給你也是你給啊。」
老闆娘瞪大了眼,直接暈了過去。
現場亂成一團,有人背著藥箱擠進來,又是按人中又是針灸的,好不容易把她救過來。
「秦大夫,你可得管管你兒子啊,有的話可不能亂說。」
秦壽的生父是鄉里赤腳大夫,如今在鎮上開了診所,蓋了房子,算是鄉里有頭有臉的人物。
如今,他背著藥箱,淡漠的目光落在秦壽身上,冷冷道:「我沒這樣的兒子。」
24
我一怔,呆呆地看向秦壽。
暖黃色的路燈下,他沉默站立,還是那副冷眉冷眼,還是那般毫無所謂,可我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拳頭,竟覺得無比心疼。
「明明是何斌貪財自大,害死了那麼多人,卻要賴到我哥身上。」
我從秦壽身後走出來,小小的身子擋在他前頭。
「老闆娘,你該不會是……不想賠錢吧?」
老闆娘臉色大變,我沒給她開口的機會,同情的目光掃過圍觀的受害者家屬,幽幽地嘆了口氣:「要我幫你們報警嗎?」
那時村裡人對警察有天生的畏懼,發生這樣的事情只想著私了,竟無人報警。
話音剛落,人群靜了靜,不知誰先喊了聲:「對,報警,要他賠我兒子醫藥費!」
「還有我兒子,這輩子都不能走路,他得負責到底!」
一時間,群情激憤,很快蓋過了少數的反對聲。
老闆娘又氣又急,剛站起來就倒了下去,她暈了。
受害者卻不會放過她,抬著她就往小賣部走。
人群散盡,秦大夫攔住秦壽:「還真是個畜生,冷心冷肺。」
秦壽抬起眼帘,渾不吝地笑著:「過獎過獎,是您這老畜生生得好。」
怕他打親爹,我趕忙牽住他的手:「哥哥,我們回家。」
秦大夫不要這樣的兒子。
我要這樣的哥哥。
房門關上,我心虛地拍著胸口:「嚇死我了。」
秦壽悶笑了聲:「剛才不是很能麼,原來你也會怕啊。」
見他笑出來,我懸著的心也落下了。
我抓著他的手,輕輕晃了晃:「哥哥,你別難過,我會陪著你,永遠陪著你。」
剛才我站在他身後,聽著秦大夫的冷言冷語,只覺得憤怒。
但我站出來的那一刻,又消氣了。
有的父母就是不愛自己的孩子,但沒關係啊,我們兩個倒霉蛋相互愛著就夠了。
人世艱難,愛情、友情、親情,能擁有一樣都算幸運。
多年後我回想起來,自己就是從這一刻,不再將秦壽當成仰仗的大哥哥。
我心疼他,憐惜他,就像當年他對我那樣。
25
初三那年寒假,連著下了三天的大雪,我們的屋子本就年老失修,直接被壓塌了一半。
此時,我們擠在小小的廚房裡烤火。
秦壽在火盆上搭了個鐵架,烤著板栗紅薯年糕,我坐在他旁邊,熟一個,我吃一個。
吃飽後我揉著圓鼓鼓的肚子,狀似不經意地說起:「哥哥,等過完年,我就去溫州打工吧。」
秦壽手裡的火鉗一頓,抬起頭,漆黑如墨的眸子緊緊盯著我。
半晌,他沉聲開口:「是不是學累了?初三辛苦,累了就歇一歇。」
我搖了搖頭:「不是,村裡像我這麼大的女孩,要麼去打工,要麼嫁人……」
去年何斌的事情,他家要賠不少錢,老闆娘賣田賣地都還不夠。
後來她在溫州打工的兩個女兒趕回來,一個人拿了六千塊,把錢賠了。
那時候,一頭豬從年頭養到年尾,也就賣三百塊,還不算人工成本。
打那以後,老闆娘一改萎靡不振,從村口走到村尾,坐著也吹牛,站著也吹牛,逢人就說讀書沒用,還不如趁早去溫州打工。
學校里不少同學蠢蠢欲動,有的是自願去的,更多的是被父母逼著去的。
寒假前一天,我同桌拽著我的手說:「常純,我們一起去溫州打工,住一個宿舍,也好有個照應。」
「我要念書……」
「哎,字都認識了,還讀什麼啊。再說,讀書不就為了賺錢嘛,早打工早賺錢才是聰明人。」
很荒唐吧?
但在當時那個窮鄉僻壤里,這話就是至理名言。
讀書是漫長的拉鋸戰,考大學是遙不可及的夢。在這個偏遠落後的地方,祖祖輩輩靠種地伐樹謀生,大多數人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。
他們等不起,也不願意等。
而我,原本就是為了逃避嫁人才讀書,如今沒了我爸的拳頭,又有秦壽的庇護,讀書也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情。
最重要的是,家裡沒錢了。
26
那次事情後,鄉里又多了三輛拖拉機,運樹也不賺錢了。
秦壽總是早出晚歸,有時甚至大半個月才回來一趟,每次都兩手空空。
所有人都說,秦壽自從把我撿回家,就開始倒霉運。
「啪」一聲,烤熟的板栗炸到地上。
在我以為他要發火時,卻聽他輕笑了聲,一字一頓地說:「好啊,過完年你就去打工吧。」
那一個年,我們過得都不安生。
他像往常一樣照顧我,關愛我,可我還是感覺到他強壓的怒氣,好幾次想要舊事重提,都被他搪塞過去。
終於熬到初五,他帶著我,坐上了去溫州的大巴車。
他直接帶我去了一家服裝廠,廠子很大,既有成人女裝,也做外貿西服。
秦壽對這裡很熟悉,從廠區到工序,從工序到工時再到工資,全都介紹了一遍,天已經黑了。
他帶我去了員工食堂吃飯,晚上讓我一個人住在女工宿舍,還是十二人間。
次日一早,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出來,就見他站在宿舍樓下,高挑的身材,鋒利的眉眼,惹得進出的女工頻頻駐足。
有個甚至紅著臉上前,不知說了什麼,秦壽不耐煩地抬頭,正好對上我的視線。
他快步走過來,揪著我外衣領子往外走。
一直到了門口,他挑了挑眉梢,氣極反笑道:「怎麼樣,想做哪道工序?我跟這兒經理有幾分交情,你決定好了,今天就能上班。」
27
我趕忙抓住他袖子,晃蕩著撒嬌:「哥哥,我錯了,我回去好好讀書,一定考上大學。」
「呦,不知道是誰說的,村裡像我這麼大的女孩,要麼去打工,要麼嫁人……」
他真是氣狠了,三年來頭一次對我冷嘲熱諷。
我慌忙去捂他的嘴,他一邊躲一邊繼續說:「咋了,我又沒耽誤你嫁人發財?」
「秦壽。」
我停了下來,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。
明明是我錯了,可不知怎麼的,一開口卻哭了:「我錯了……」
他嘆了口氣,替我擦掉顆顆滾落的眼淚:「你看到了,剪線頭最容易,誰都能做,一天頂多賺十塊。鎖眼是技術工,要初中畢業,一天二十。辦公室的會計中專畢業,工作八小時,一個月一千一。」
「常純,職業沒有高低貴賤,但工資和前景卻不同,你還小,聽別人說打工賺錢就信了。」
「可你知道麼,好多人進廠第二天就後悔了,又不得不幹下去,因為他們沒得選。」
「但你不一樣,你有我,這輩子你只管去做想做的事。」
他瞳孔很深,看人的時候顯得很是認真。
我鼻子酸酸的,垂下眼帘輕輕地說:「可咱家沒錢了,房子又倒了——」
他抓著我的手放到自己夾克口袋:「有錢嗎?」
我捏著那一大疊紙幣,驚訝地抬頭。
他乾脆就這樣牽著我的手往外走:「放心吧,你讀書的錢我早就留好了,村裡的老房子倒了就倒了。」
28
那時我不懂秦壽話里的意思,直到我們回家,他雷厲風行地做了兩件事。
第一件,他把我們的房子田地都賣了。
第二件,他又是花錢又是找關係,在初中的最後一個學期,把我轉到了鎮初中。
村裡人說秦壽數典忘祖,他媽氣得要從墳里爬出來。
還有人說,其實我被秦壽搞大了肚子,去鎮上不是讀書,而是逃計劃生育。
閒言碎語很多,這一次,我毫不動搖,也毫不在意。
全身心投入最後的衝刺,終於,以全校第一的成績,考上了市裡一中。
這麼多年,整個玉溪鄉考上一中的只有兩人,一個是我,另一個是秦壽。
這些年我旁敲側擊幾次,他都不肯提錯過高考的原因。
高一報到那天,秦壽送我過去。
在教學樓碰到一個小老頭,他恭敬地打招呼:「林老師。」
小老頭哼了聲,沒理他,反而看向我說:「常純是吧,我是你班主任,教室在三樓,女生宿舍在東邊,你自己進去。」
我看向秦壽。
他拍拍我的肩膀:「去吧,放學我來接你。」
我上了樓梯,走到拐角處,立馬蹲下來偷聽。
「林老師,當年是我不對,辜負了您的期望。但常純是個好孩子,她爸媽死得早,我這個當哥的再怎麼注意,也沒辦法代替父母,還請您多多關照。」
說完,深鞠一躬。
秦壽挺拔不屈的脊樑,在這一刻彎了下來。
我靠在樓梯扶手旁,一顆心又酸又脹,疼得我濕了眼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