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沒算嗎?」
我看著她,清晰地反問。
這句話好像戳到了她某個痛處,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,嘴唇哆嗦著,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,然後是滔天的怒火。
「滾!」
她猛地抓起手邊的一個玻璃杯,狠狠摔在地上。
「啪嚓——!」
清脆的碎裂聲炸開,玻璃碴子四濺。
「你給我滾出去!我沒你這樣的女兒!」
我站在原地,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杯子,又抬頭看看她因為極度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。
心裡那片冰冷的湖,沒有掀起一絲波瀾。
「好。」
我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包,轉身走向玄關,沒有再看身後一眼。
8
周一早上,我習慣性地在上班路上點開微信,手指滑到那個標著「一家四口」的群。
圖標還在,但下面多了一行小字。
「你已被群主移出群聊」。
群主,是我媽。
我盯著那行灰色的小字看了幾秒,手指無意識地收緊,捏得手機邊緣有點發燙。
然後,我面無表情地關掉了微信,把手機塞回口袋。
也好。耳根清凈。
但清凈只維持了不到兩小時。
先是姑姑打來了電話。電話那頭,她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「遙遙啊,跟你媽鬧矛盾了?
「怎麼回事啊?一家人哪有隔夜仇……」
我打斷她。
「姑姑,沒什麼事,您別操心。」
「哎呀,我聽你媽說,你跟她算帳?這怎麼行呢?
「父母養大我們不容易,做兒女的要多體諒……」
我聽著她在電話那頭講著那些聽了無數遍的道理,什麼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」,什麼「你媽就是脾氣直了點,心是好的」,沒有反駁,只是嗯啊地應著。
掛了電話沒多久,微信又響了。
是表姐。
「遙遙,聽說你把你媽氣得不輕?都把她拉黑了?」
我看著這條消息,差點氣笑。
明明是她把我踢出了群,到頭來,卻成了我拉黑她。
「沒有拉黑。」我回復。
「那就好。姑媽年紀大了,你多讓著她點。
「她剛才在家族群里說你……唉,反正話說得有點重,你最近別往心裡去。」
我沒問說了什麼。
不用問也能猜到。
無非是「白眼狼」、「沒良心」、「白養了」那些話。
一整天,我的手機斷斷續續地響。有的是直接打電話來勸和的遠房親戚,有的是發微信來了解情況的朋友。
他們的話術大同小異,核心意思都差不多。
不管怎麼樣,她是你媽,你低頭認個錯,事情就過去了。
我聽著,看著,一開始還會解釋兩句,但後來發現,他們並不在乎。
他們只想儘快平息這場風波,讓一切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去。
下午,我接到一個平時不怎麼聯繫的舅媽的電話。
她開門見山。
「遙遙,不是舅媽說你,你媽養大你們姐妹倆多不容易?
「你現在能掙錢了,就更應該孝順。怎麼能跟她吵架,還說什麼算帳的話?
「這要傳出去,多難聽?」
我握著手機,站在辦公室的窗邊,看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流。
「舅媽。」
我聲音有點啞。
「您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嗎?」
那邊頓了一下。
「具體怎麼回事不重要!重要的是態度!你媽再不對,也是你媽!」
態度。
我忽然覺得特別累。
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。
好像在所有這些人眼裡,我這些年的付出,我受的委屈,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我不能有情緒,不能反抗,必須永遠保持一個孝順的態度。
掛了電話,我沉默地站了很久。
然後,我拿起手機,點開通訊錄,把今天所有打電話來勸我的親戚,一個一個,設置了屏蔽。又把幾個在微信上喋喋不休的好友,直接刪除了。
世界,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。
隨他們去吧。
9
我的世界恢復了表面的安靜。
但我知道,有些事,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。
像一塊爛在肉里的瘡,不徹底剜掉,只會不斷流膿,折磨人。
周五晚上,我坐在書桌前,檯燈的光照得鍵盤泛著冷白。
我點開微信,找到爸爸和妹妹,新建了一個群。
想了想,把媽媽也拉了進來。
群名我沒改,就讓它顯示著默認的「群聊」。
幾乎是立刻,媽媽就發了一條語音過來,語氣很沖。
「這又是什麼群?林知遙你又要搞什麼名堂?」
我沒聽她後面可能又跟上的長語音,直接打字。
「有些問題,我覺得我們需要一次正式的溝通。明天周六,下午兩點,在家裡,開一個家庭會議吧。」
過了一會兒,爸爸私聊我的窗口跳了出來。
「遙遙,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?非要開什麼會?你媽這兩天血壓有點高。」
我看著這句話,心裡那片湖連一絲漣漪都沒有。
「就是因為想好好說,才需要正式一點。不然永遠扯不清。」
「你就是太較真!一家人,有什麼扯不清的?你低個頭,服個軟,這事不就過去了?」
「爸,我沒錯,低什麼頭?過去?事情不解決,它永遠不會過去,只會一遍遍重演。」
爸爸那邊「正在輸入」了很久,最後只發來一句。
「你這樣,爸很為難。」
我沒回他。
切回那個小群。
媽媽已經發了好幾條語音過來。
我點開第一條。
「林知遙你什麼意思?開會?你跟誰開會?我是你媽!有你這麼跟自己媽媽說話的嗎?還家庭會議,你想審判誰啊?!」
第二條,帶著哭腔。
「我真是白養你了!為你操心這麼多年,就換來你這麼對我!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甘心?!」
第三條,語氣又變得兇狠。
「開什麼會!我沒空!我也不想看見你!」
我平靜地聽完,然後在輸入框里打字。
「我不是想審判誰。我只是想把一些事情攤開來說清楚。既然你覺得沒必要,那就算了。」
「但我把話放在這裡,問題不解決,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,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。」
發送。
群里死一樣的寂靜。
過了幾分鐘,妹妹林知悅在群里冒泡了,發了個瑟瑟發抖的表情包。
「你們都冷靜點。有話好好說嘛。」
媽媽立刻回了一條語音,火力轉向妹妹。
「你閉嘴!這裡沒你說話的份!一個個的都想氣死我!」
妹妹發來一個委屈的表情,不說話了。
我又打了一行字。
「明天下午兩點。我會準時到。來不來,你們自己決定。」
發完這句,我把手機螢幕按熄,扣在桌上。
我知道,以我媽的性格,她大機率會來。
她不可能放任我如此囂張而不來鎮壓。
她更要來看看,我到底能作出什麼妖。
我靠在椅背上,看著窗外漆黑的夜。
心裡很平靜,甚至有一種即將解脫的輕鬆。
該來的,總要來。
10
周六下午一點五十分,我站在了家門外。
手裡沒提水果,也沒帶任何禮物,只拿著我的筆記本電腦包。
我深吸一口氣,按響了門鈴。
是爸爸開的門。
他看見我,臉上擠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。
「來了?」
「嗯。」
我走進屋。
媽媽坐在沙發正中央,雙臂抱在胸前,臉繃得像塊鐵板,看都沒看我一眼。
林知悅縮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,低頭玩著手指,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我在他們對面的椅子坐下,把電腦包放在腿上。
「人到齊了。」
媽媽終於開口,聲音冷冰冰的。
「有什麼屁,快放。」
我沒理會她的用詞,從電腦包里拿出筆記本,打開。
「今天,我想跟大家明確幾件事情。」
我抬起頭,目光掃過他們。
「首先,是關於錢的。」
媽媽立刻嗤笑一聲。
「我就知道!繞來繞去還是錢!林知遙,你眼裡除了錢還有什麼!」
我沒接話,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,連接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投影儀。
客廳的電視螢幕亮了起來。
「你搞什麼名堂!」
媽媽坐直了身體,警惕地瞪著螢幕。
「沒什麼名堂。「
我平靜地說。
「就是讓大家看得清楚點。」
電視螢幕上,並排出現了兩個文檔的介面。
是拍自那本牛皮筆記本的清晰照片。
媽媽的臉色瞬間變了,像被人猛地抽了一巴掌。
她噌地站起來,手指顫抖地指著螢幕。
「你……你偷我的東西?!你居然偷看!」
「這不重要。」
我迎著她憤怒的目光。
「重要的是,這上面寫的是不是事實?」
「你胡說八道!」
媽媽尖叫起來,衝過來就想搶我的電腦。
爸爸趕緊起身攔住她。
「別激動!別激動!有話好好說!」
「說什麼說!她偷我東西!她這是犯罪!」
媽媽被爸爸攔著,胸口劇烈起伏,眼睛瞪得通紅。
我點開左邊文檔的一條條目,放大。
「2022 年 1 月,為悅悅購買人壽分紅型保險,年繳一萬五,繳十年。」
然後,我點開右邊文檔的一條。
「2023 年 1 月,春節紅包,給媽媽五千。」
我看向媽媽。
「在你記錄里,給妹妹的是保障,是贈與。
「給我的,是投資,是借款,甚至連我給你的紅包,在你那裡都沒有姓名。」
我又點開一條。
「2023 年 5 月,給我購買按摩椅,四千。」
對應的是我給家裡買空調、電視的記錄。
「我買的東西,在你這裡都成了補充家庭資產。」
我的聲音依舊平穩,但每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出去。
「所以,我為這個家花的每一分錢,都不是心意,都是理所應當的補充,對嗎?」
「不是這樣的!你扭曲我的意思!」
媽媽尖聲反駁,但氣勢明顯弱了,眼神開始躲閃。
「我扭曲?」
我深吸一口氣,點開了最後,也是我最在意的一條。
「那這個呢?爸爸住院墊付醫藥費,八千。(暫墊,待賠付歸還)」
我看著媽媽,一字一頓地問。
「賠付款,早就到帳了吧?你還給我了嗎?你不是口口聲聲說,養我這麼大沒跟我算過帳嗎?
「那這八千塊的暫墊,清清楚楚記在本子上,等著歸還,又算什麼?」
媽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,嘴唇哆嗦著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「不是的……姐,媽不是那個意思……」
林知悅慌亂地站起來,想打圓場,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。
「你閉嘴!」
媽媽突然把怒火轉向妹妹,然後又猛地扭頭瞪著我,眼神里充滿了被徹底撕下偽裝的羞憤和怨恨。
「是!我是記了!怎麼樣!我記我自己的帳,犯法嗎?!
「你憑什麼偷看!憑什麼拿出來羞辱我!」
「我沒有想羞辱你。」
我關掉投影,合上電腦,站了起來。
「我只是想把事實擺出來。讓你,也讓爸爸和悅悅看清楚,你嘴裡那個不懂事、不貼心、總在占便宜的我,到底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。而你所偏愛的、你覺得需要保障的悅悅,又得到了多少不計回報的投入。」
我拿起電腦包,背在身上。
「林知遙!」
媽媽嘶吼著我的名字,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。
「你給我站住!」
我停下腳步,沒有回頭。
「從今天起。」
我清晰地說。
「我的帳,我自己記。你們的帳,也請你們自己記好。」
身後傳來媽媽崩潰的哭罵聲和爸爸焦急的勸慰聲,還有妹妹無措的啜泣。
我沒有再停留,拉開門,走了出去。
陽光有些刺眼,我眯了眯眼,抬步走入其中。
11
回到公寓,關上門。
我把電腦包扔在沙發上,自己也跟著陷了進去。
身體很沉,腦子卻異常清醒,剛才客廳里那一幕幕,像循環播放的電影,在眼前閃過。
媽媽扭曲的臉,爸爸無措的樣子,妹妹驚慌的眼神。
我以為我會哭,或者至少應該感到難過。
但沒有。
心裡像是被掏空了,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,沉甸甸的,卻不再是委屈和憤怒,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。
我坐了很久,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來,房間陷入一片黑暗。
肚子咕咕叫了起來,我才想起中午沒怎麼吃東西。
起身,開燈。
刺眼的光線讓我眯了眯眼。
走到廚房,打開冰箱,裡面只有幾個雞蛋,一把蔫了的青菜,還有半盒牛奶。
以前周末,我大多會回家吃飯,或者跟朋友約著出去,自己開火的時候少之又少。
我拿出雞蛋和青菜,準備隨便做個面。
洗菜的時候,水嘩嘩地流,腦子裡卻不受控制地想,這個時候,家裡應該在吃飯了吧?
媽媽是不是還在生氣?
爸爸是不是又在嘆氣?
妹妹會不會覺得是我把家攪得天翻地覆?
鍋里的水燒開了,冒著騰騰的熱氣。
我把麵條放進去,看著它們慢慢變軟,沉浮。
也好。
這樣也好。
至少不用再猜他們怎麼想,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怕說錯話、做錯事。
不用再抱著那可笑的期待,然後一次次失望。
麵條煮好了,我盛到碗里,端到客廳,打開電視。
隨便找了個吵鬧的綜藝,讓聲音充滿整個房間,驅散那過分厚重的寂靜。
周一上班,一切照舊。
開晨會,處理郵件,和同事溝通項目進展。
只是中午在茶水間,碰到關係還不錯的同事小張,她隨口問了句。
「周末幹嘛了?沒回家?」
我拿著水杯的手頓了一下,然後若無其事地接水。
「沒,有點事。」
「哦。「
小張沒察覺什麼,繼續說。
「我周末可累死了,帶我爸媽去逛公園,人山人海……」
我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講著家庭的瑣碎煩惱,心裡卻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。
那些曾經讓我也感到疲憊的家庭活動,現在聽起來,竟然有點遙遠。
下午,有個合作方的數據遲遲沒給過來,我在微信上催了兩次,對方都回復得含糊其辭。
一股無名火突然就竄了上來,我直接撥了電話過去,語氣有點沖。
「李經理,數據今天下班前必須給我,不然項目進度延誤,責任你們承擔。」
掛了電話,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態度有點過分。
那個李經理平時做事是有點拖沓,但也不是不講道理。我這是怎麼了?
坐在工位上,我慢慢冷靜下來。
是把家裡的那點戾氣,帶到工作上來了嗎?
不行。
我不能這樣。
我深吸一口氣,重新拿起手機,給李經理髮了條消息,語氣緩和了不少。
「李經理,抱歉剛才有點著急。數據麻煩您這邊抓緊,確實比較急,謝謝了。」
對方很快回了個「好的,理解」。
看著螢幕,我鬆了口氣,心裡卻敲響了警鐘。
家裡的戰爭結束了,或者說,暫時告一段落。
但我不能讓戰火蔓延到我的工作上,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下班回到家,屋裡依舊安靜。
我放下包,環顧這個小小的空間。
以前總覺得這裡只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,沒什麼煙火氣。
現在,它成了我唯一的,不需要看任何人臉色,不需要擔心說錯話的,絕對安全的領地。
我打開電腦,放上音樂。
然後開始收拾屋子,把堆在角落的幾本舊雜誌扔掉,把書架重新整理了一遍,擦了擦積了灰的窗台。
忙活完,身上出了點汗,心裡卻好像也清爽了一些。
坐在收拾乾淨的書桌前,我打開網頁,猶豫了一下,在搜索框里輸入了。
「如何管理情緒」和「心理諮詢預約」。
我知道,有些東西,光靠自己硬扛,是不夠的。
那本帳簿撕開的,不止是家庭的假象,還有我過去二十多年賴以生存的認知和習慣。
我需要專業人士,幫我一起清理這片狼藉的戰場。
12
周四快下班時,手機響了。
螢幕上跳動著「爸爸」兩個字。
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幾秒,才接起來。
「喂,爸。」
「遙遙啊。」
電話那頭,爸爸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憊,又帶著他慣有的那種溫和。
「下班了嗎?」
「快了,有事?」
「沒什麼大事……你晚上有安排嗎?要不……我們見個面?
「爸有點話想跟你說。」
我幾乎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。
沉默了一下,我說。
「好。在哪兒?」
「就你家附近那個小公園吧,安靜。」
半小時後,我在公園入口看見了爸爸。
他站在一棵老槐樹下,背有點駝,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我們沿著公園的小路慢慢走,一開始都沒說話。
耳邊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,和遠處小孩玩鬧的笑聲。
「遙遙。」
爸爸終於開口,打破了沉默。
「那天……家裡鬧成那樣,爸心裡也不好受。」
我沒接話,等著他的下文。
「你媽那個人,你是知道的,脾氣是急了點,說話有時候也不中聽……」
他嘆了口氣。
「但她心裡,絕對不是不疼你。她就是……就是方式不對。」
又是這套說辭。
我停下腳步,看著他。
「爸,你叫我來,就是為了告訴我,我媽方式不對,但她心裡是疼我的?」
爸爸被我噎了一下,臉上露出些尷尬。
「爸不是那個意思……我是說,一家人,哪有隔夜仇?
「你媽她……她那天之後,心裡也難受,血壓一直不太穩。」
看,來了。
我就知道。
「所以呢?」
我問。
「所以……爸想著,你能不能……找個時間,回家一趟,跟你媽低個頭,認個錯?」
他看著我,眼神裡帶著懇求。
「她畢竟是你媽,年紀也大了,經不起這麼折騰。
「你服個軟,這事就過去了,家裡也能安生點。」
我心裡那片剛剛平靜下去的湖,又開始結冰。
「我沒錯,爸。」
我的聲音很平靜,卻帶著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堅定。
「我為什麼要認錯?因為我發現了那本帳簿?
「因為我把我這些年為家裡的付出擺到了檯面上?
「還是因為,我沒有繼續像以前一樣,默默忍受那種不公平?」
「不是讓你真認錯,就是……就是說兩句軟話,哄哄她……」
爸爸有點急了。
「你就當是為了這個家,為了我,行不行?
「你看現在家裡這個樣子,你妹也戰戰兢兢的,我夾在中間……」
「你夾在中間為難,所以就要我來犧牲,來妥協,是嗎?」
我打斷他,感覺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,悶得發慌。
「爸,你總是這樣。每次媽無理取鬧,你只會說她就那樣、你讓讓她。
「你從來沒有真正為我說過一句話,從來沒有指出過她的不對。
「你只想維持表面的和平,哪怕代價是讓我一直受委屈。」
爸爸的臉色變白了,他張了張嘴,想反駁,卻好像找不到詞。
「還有。」
我看著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問。
「你剛才說,媽血壓不穩,家裡需要人照顧。
「你讓我回去,是真心想緩和關係,還是因為你覺得妹妹靠不住,需要我回去繼續當那個任勞任怨的保姆?」
這句話像一根針,精準地刺破了他所有的偽裝。
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,下意識地避開了我的目光。
這一瞬間,我全都明白了。
他心裡跟明鏡似的,他知道媽媽偏心,知道我不容易,但他更在乎的是他自己能不能清凈,這個家能不能按照他習慣的方式運轉下去。
而我的感受,我的公道,在這一切面前,都可以被犧牲。
我心裡最後一點對他的期待,也徹底熄滅了。
「爸。」
我往後退了一步,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,聲音冷了下來。
「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幹活、能伺候你和我媽、還能無條件受氣的保姆,不是一個有自己感受和思想的女兒。」
說完,我沒再看他臉上是什麼表情,轉身就走。
夕陽把我的影子投在前面,拉得細細長長。
我沒有回頭,一步一步,走得很穩。
我知道,從今往後,我真的只是一個人了。
13
周六上午,我正在家裡打掃衛生,門鈴又響了。
透過貓眼,看到林知悅站在外面,手裡沒提東西,頭髮有些亂,眼睛下面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。
我打開門。
「姐……」
她喊了一聲,聲音囔囔的,帶著哭腔。
「進來吧。」
我側身讓她進屋。
她換了鞋,沒像往常一樣直奔沙發,而是有些侷促地站在客廳中央。
「坐啊。」
我指了指沙發,自己先去廚房倒了杯水給她。
她接過水杯,在沙發邊緣坐下,低著頭,手指不停地摳著杯壁。
「怎麼了?」
我問,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。
她吸了吸鼻子,沒抬頭。
「姐,我……我快受不了了。」
「媽又怎麼了?」
「她……」
林知悅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。
「她現在整天盯著我!我早上多睡一會兒,她就敲門進來,說我不上進,年紀輕輕就這麼懶。
「我出門跟朋友吃個飯,她追著問是男是女,幾點回來。
「我晚上在家畫圖,她又說我開燈費電,弄得到處都是顏料……」
她越說越激動,抬起頭,眼圈紅紅的。
「她現在什麼都要管!說話比以前難聽多了!好像我呼吸都是錯的!
「爸就在旁邊,屁都不放一個!」
我看著她又委屈又憤怒的樣子,心裡沒什麼波瀾。
這些場景,對我來說太熟悉了。
以前,我就是那個被盯著、被挑剔、連呼吸都覺得是錯的人。
只是現在,角色換成了她。
「然後呢?」
我問。
「然後?」
她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平靜,愣了一下。
「然後我就跟她吵啊!可我說不過她!她總有道理!
「最後就變成我不知好歹,我不懂事!她還老是提你……」
她頓了一下,聲音低了下去。
「她說,都是你帶的壞頭,說我現在跟你學壞了,不服管了。」
我輕輕笑了一下,沒說話。
「姐。」
她往前傾了傾身體,眼神裡帶著懇求。
「你……你能不能回去看看?或者給媽打個電話?
「你跟她說說,也許她能聽進去一點?
「你不在,她所有的火都衝著我來了,我真的扛不住了……」
果然。
和我想的一樣。
她來找我,不是因為理解了我的處境,也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過去錯了,而是因為她自己成了新的靶子,她希望我能回去,幫她分擔火力。
「悅悅。」
我看著她,聲音很平靜。
「我回去,或者打電話,有什麼用呢?跟她講道理?你覺得她會聽嗎?
「我回去,除了再跟她大吵一架,或者低頭認下所有莫須有的罪名,還有別的可能嗎?」
林知悅張了張嘴,想反駁,卻沒能說出話來。
「你受不了了,覺得壓力大,我理解。」
我繼續說。
「因為這種日子,我過了二十多年。你現在經歷的,只是我過去的日常。」
她的臉色白了白,手指絞在一起。
「但是。」
我語氣堅定起來。
「我不會再回去了。我不會再把自己送回到那個位置上,去替你,或者替任何人,承擔原本就不該我承擔的指責和控制。」
她眼裡那點希望的光,一點點黯了下去,變成了失望,甚至帶上了一點埋怨。
「所以你就看著我難受?看著家裡雞飛狗跳?
「姐,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了?」
她聲音裡帶上了哭音。
「我不是冷血,我是清醒了。」
我說。
「悅悅,你也不小了。你不能永遠指望別人擋在你前面。
「媽現在這樣對你,你除了抱怨和指望我,有沒有想過自己該怎麼辦?
「你有沒有試過,認真地、不帶撒嬌地跟她溝通你的底線?
「或者,你有沒有想過,搬出來自己住?」
「搬出來?」
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怕的話,猛地搖頭。
「我哪有錢?我工作又不穩定……」
「那就去想辦法。」
我打斷她。
「找更穩定的工作,或者節省開支。我以前也是這麼過來的。
「沒有人能一輩子躲在父母的羽翼下,或者說,躲在我這個姐姐的背後。」
她看著我,眼神複雜。
我們之間陷入了沉默。只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,格外清晰。
過了好久,她慢慢地站起身,把沒喝一口的水杯放在茶几上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
她聲音很低,帶著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。
「我走了。」
我送她到門口。
她換好鞋,手放在門把手上,卻沒有立刻擰開。
她背對著我,忽然很小聲地問。
「姐,你當時……是怎麼忍了那麼多年的?」
那句話輕飄飄的,卻像一根細小的針,扎了一下我的心。
我沒有回答。
她等了幾秒,沒等到我的回應,終於拉開門,走了出去。
門輕輕合上。
我靠在門邊,聽著她下樓的腳步聲,一聲聲,越來越遠。
怎麼忍的?
無非是,一遍遍告訴自己她是我媽,一遍遍把委屈咽下去,一遍遍奢望著,總有一天,她能看見我的好。
而現在,我不需要再忍了。
14
周二晚上,我按照預約的時間,走進了一間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辦公室。
米色的牆壁,柔軟的燈光,兩張相對擺放的沙發。一個戴著眼鏡,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女老師微笑著請我坐下。
「叫我張老師就好。」
她聲音溫和。
「今天來這裡,是想聊些什麼呢?」
我攥了攥手指,又鬆開。
來之前,我打了一肚子草稿,可真坐在這裡,反而不知道從哪兒開始。
「我……跟我家裡,鬧得不太愉快。」
我最終還是開了口,聲音有點干。
「嗯,能具體說說嗎?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?」
張老師身體微微前傾,眼神很專注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。
我儘量不帶太多情緒,像講故事一樣,慢慢說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