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沉默著為她布菜,看著小魚吃了半頓飯。
她還與過去一樣,不挑食,愛吃肉,唯獨不愛喝寡味的豆腐湯,剩了小半碗。
我端到自己面前,慢慢喝了。
方世友方小將軍惡狠狠瞪著我,一口牙都要咬碎了。
毛頭小子一個,眼裡的妒火都不知收斂。
我調整著吐息,告誡自己:心急出錯,事緩則圓,別緊張,別逼她。
三年而已,我們多的是時間。
夜深了,酒宴方歇。
我把小魚的左袖都拽長了。
「你要跟著我一宿啊?」小魚臉色挺愁。
方世友抓她去邊上嘀嘀咕咕,說的儘是我的壞話。
「我打聽過了,這丞相可不是什麼良善人,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殺神!當初的叛黨落到他手上,沒一個活著出來的。」
「你要是得罪過他,趕緊開口說。小爺我就是舍了軍功,也得保你一命。」
一邊貶低我,一邊捧高他自己。實在可惡。
十五開解我:「主子彆氣,晚上我給他套麻袋去,揍不死他。」
「不可。」
他要是受點鼻青臉腫的小傷,還要纏小魚多少天。
憔悴的柔弱的,只有我一個就夠了。
4
大帳中熄了燈,只留一個爐子,騰騰散著熱。
小魚半天不進內帳來,吹著風在外頭洗臉刷牙。隔會兒又探進頭問:「你吃紅薯嗎?」
「好。」
「吃花生嗎?烤花生,可香了。」
「好。」
我便猜到,她今夜定是沒吃飽。
爐口又煨了一壺羊奶,小小的爐子放得滿滿當當。
她侷促地坐下,拿一把火鉗抓在手裡戳地,一下子沒了話。
好不容易才問出一句。
「當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麼樣了?」
我把這幾年的事揀著說了說,枯燥乾癟的,想不到一件趣事。
小魚打起精神知應了兩聲。
這三年我無數次地想,與她再見時會是什麼樣,我們是放聲大笑?還是抱頭哭一場。
我想到時候我可不能落淚,頂天立地才是男兒模樣。
我攢了些銀子,不多,倒也足夠她在京城開家酒樓了。到時候將府里的廚子都調過去,她只管數錢、嘗菜,我下朝後便帶著同僚過去捧場。
讓他們看看我心儀的女子是什麼樣,別再一年一年地為我說親了。
長夜難明,熬不住的那些日子,全靠這些臆想撐過去。
如何也沒想到,我們隔著兩步距離對坐無言,生疏成這個樣子。
再開口時,我已壓不住哽咽聲。
「小魚,你為何不敢看我?」
「你抬頭看看我。」
她到底還是心疼我的,趕緊抬起了頭。
我眼睛比過去好多了,看得到她眼裡也是水霧一片。
我說我腿疼,她也信了。
搬了個小凳坐過來,摸摸我的腿。
帳外寒風怒號,守帳的士兵都撤走了,獨我們兩人。
暗室里只剩泥爐上一點光亮,安穩又踏實,像極牢房裡的日子。
我終於敢闔上眼。
這晚上,小魚是在我帳中睡下的。
小小一張榻,她束手束腳地睡在外側。
軍營里的酒後勁大,拽著我陷進夢裡,睡不沉,總夢到她走了。
我驀然驚醒。
睜眼時,感受到手指上麻酥酥的癢。
小魚趴在我腰側,仔仔細細地翻著我的右手看。我的兩根手指是斷指再接過……她還記得。
「吵醒你了?對不住啊。」
我一醒,她即刻縮回手去,平平展展躺回床上。
「又年,我能抱抱你嗎?」
「我三年沒抱過別人了,哎,抱誰也不合適,特別累特別委屈的時候,就找棵樹抱一抱。」
「我們這兒有一棵幾百年的大槐樹……」
她話未落,已經在我懷裡了。
小魚僵了會兒,慢慢鬆弛了肩膀。
「又年,你怎麼找來東北的?」
我便給她講這一路。
「哎,好辛苦啊。」
其實不覺得苦,有個方向才能不死心。
她手在枕頭旁摸了摸。
「小八哥說,你是看到這條紅髮帶,才從人堆里一眼認出的我——我聽他講完,好半天腦袋都是木的。」
我問她:「為何這樣說?」
「那條髮帶是緞面的,不結實,絲都脫了些。我拿紅線補過幾回,怕它哪天斷了,只敢逢年過節遇到喜事的時候拿出來帶帶。」
「我就留了你這麼一樣東西,總得珍惜些。」
「那天聽到撫軍送年貨來,是喜事。我才拿出來扎頭髮,你就找到我了。」
「咱倆真是心有靈犀啊,又年。」
我怎能如此喜歡她。
可這個擁抱只有片刻,短得不夠填平想念,她便從我懷裡鑽出去了。
「好啦,充電完成。」
……真不講道理。
抱之前問我,抱夠了就不問了。
我手落回胸口,把那點餘溫多留了一會。
5
一覺睡到天亮去,醒來時,榻上已經沒了人。
睡帳外有說話的動靜,我赤足出去尋,看見小八和十五跪在她跟前,都是涕泗橫流的醜樣。
十五說:「我對不住姑娘!要不是我私下傳話,調走了劫法場的一半人手,姑娘也不至於……」
小八說:「我也對不住姑娘!我許久沒跟人拼過大刀,殺得劊子手一路退,打上頭了,竟忘記回頭看護姑娘……您步子大,跑得快,十四娘和幾個女衛竟沒把您攔住,眼睜睜看著您騎馬衝出去了。」
小魚十根指頭托住腦袋,傻傻聽著。
她被這一記重錘掄懵了。
「讓我盤盤……」
「你們是說,劫法場那天,我但凡跑得慢兩步,等十四娘追上我,我就能平平安安順順噹噹吃香喝辣了?哪用遭這三年罪?」
小八和十五齊齊點頭。
小魚托著一腦袋愁苦回想了半天。最終,認命地「嗐」了聲。
「都過去的事兒了,你倆快起來,別跪我了怪嚇人的。」
營里吹響號角聲。
「辰時了,我得去排隊打飯了,去遲了吃不著肉沫粥。」她落下這麼一句,腳步虛浮地邁出了帳。
我冷著臉穿起鞋襪,穿完還是惱火。
「你們把她嚇跑了,找不回來,這兩月別領月俸了。」
小八和十五拔腿衝出去。
將營里沒個僕役,我拿著涼水洗完臉,出帳踱步去飯堂。
炊煙裊裊,揉得東邊旭日也如水波般晃。
我昨日看這枯樹灰草,滿目蕭瑟,今日望著望著,竟笑起來。
人間可真美。
6
那夜一個擁抱,也沒能叫我們敞開心扉。
小魚躲著我走。
她寧願騎著馬去城外遊蕩,看營兵劈樹燒炭,鑿冰網魚,也不願意與我在帳里相對無言。
方小賊總賴在她身邊。
這小子不愧是山賊出身,連消帶打,意圖挫我銳氣。每天纏著小魚不說,還總當著我的面,與小魚聊些我不知道的事情。
說話不好好說,非要扯著嗓門。
「晴妹兒!我想吃你上回給我蒸的大棗饅頭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