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史上的康厲帝,無妻無子,到死孤零零一人。
他能有個無名氏的情人。
卻不能有個人前露臉的皇后。
歷史的偏移很難校正,我在他身邊越久,對他的決策影響越深。可能僅僅是隨口說的一句「我想吃杏子」,就會有一條原本不該有的、專供皇家的杏路,從千里之外的敦煌起頭。
我想,是時候該離開了。
於是打開抽屜,鋪開紙筆,翻出那封長長的離別信,繼續往下寫。
一頁,五頁,十頁,怎也寫不完,總是寫著寫著陷進回憶里去。
最後,用針線裝訂成一本,補上了信封。
——君上親啟。
本想藏在枕頭下偷偷溜走的,實在怕他難過,想著還是親自交給他。
既然要走,總該好好告個別。
04
這一封信,厚得快要寫成書,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有那麼多的囉嗦話。
喻凜沉默著一頁頁看完,無悲無喜,只是坐著,看得我心慌。
我忙說:「我又不是不回來了,又不是永別,你別這副心如死灰的表情呀。」
他問:「何時回來?」
「每年過年,我都來京城見你。」
「嗯。」
他只嗯,不作別的聲。
抱著我在摘星樓上坐了一夜,一直坐到朝陽盡出。
我手放在他發頂揉了揉,「今日立春,宜遠行。今天放我走好不好?」
他眼睫動了動,有淚滾下來。
我抬手要去擦,他卻偏頭避開,捉著我指尖重重咬了一口。
「定了要走,還摸我做甚麼?」
我哭笑不得,偏拗著來,兩手捧住他的腦袋,非要看清他是怎麼哭。
我的皇帝陛下眼淚掉得更急了,還罵我混帳。
卻始終沒偏頭掙開。
「早猜到會有今日了。」
「這宮中確實不好……我的妙妙就該像只海東青,去四處走走看看,莫讓這朱牆困我一樣地困住你。」
他紅著眼睛,攥住我的手腕拉近,語氣發狠,是威脅樣。
「你說每年過年會回來,你總騙我,我不信。」
「可我也不怕。」
「你若食言,我就派人去抓你。天南海北,你插翅也別想逃。」
05
我走出宮門,張開手臂吸了口新鮮的空氣,笑嘻嘻喚醒系統。
「統兒,查詢官道路線圖。」
這陣子親眼見證宮變,系統跟著萎頓了不少,難得聲音里洋溢起快樂。
【得嘞,主子想去哪?】
「我想去南方看看,寫一本《糧食作物分布實考》。」
「也想去州道看看,淺析地方行政體系的構建與運作。」
總之,要離京城遠一些。
離他遠一些。
我愛上騎馬,愛上流浪。
愛上光著腳下塘采菱角。
愛上在田壟上撒野奔跑。
地方民風,不是淳樸二字可以概括的,偶爾也會遇上刁民與奸商。
但麻煩事總是很快被解決掉。
手頭拮据時去當鋪,當掉的首飾,隔兩天總會重新出現在妝奩。
打馬球時落於下風,同隊里總會出現救場的高手。
崴了腳就有藥;挨了蚊子咬,第二天滿院就會變出天紗來。
這些影衛悄默聲地來,悄默聲地走,不與我碰面,只想叫我盡興地玩。
我學聰明了,再花光錢的時候,就叉起腰裝模作樣地罵。
「誰家的小賊!真缺德!偷了我放在窗台花盆下的二百兩銀票!」
當夜我睡著覺,都能聽到院子裡嘀咕了一宿。
幾個影衛怕是想破頭,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神通廣大的賊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行了偷。
第二天,花盆底下果然多了二百兩銀票,簇新的,帶著錢莊的香味。
我美滋滋地收下這來自上天的禮物。
06
我與他選擇過年相見,是因為年前會有十日的休沐,我們能呆在宮裡哪兒也不去,最大限度降低對歷史的影響。
第一年冬天,回京的時候,我的陛下又丟人地紅了眼圈,聲音啞得不像樣:「做夢都想見你。」
我們在御案上接吻。
勤政殿里「正大光明」四字匾額閃著粼粼的金光,在我頭上晃啊晃。
……
第二年冬天,他已留上了鬍鬚,見我時還有些不好意思。
「母后笑我面龐稚嫩, 沒有帝王威嚴。我想蓄起長髯看看是什麼樣。」
我撥著他的臉左看右看,嫌棄道:「真丑啊。」
他二話沒說,把剛蓄了一寸的鬍子颳了,青青胡茬貼貼我的額頭, 也心疼地摸摸我臉頰:「黑了,也瘦了。」
……
第三年冬天, 我們於雪夜裡爬上蒼山賞月,從深夜坐到黎明,在朝陽紅日裡欣賞這壯美江山。
山風吹著迎客松撲簌簌地抖,落了我們一身雪。
最後雙雙染了風寒, 打著噴嚏對視一眼, 各自笑出鼻涕泡。
……
第四年冬天,我早半個月回了京。
他抄在袖中的雙手動了動, 喉頭滾得厲害, 沒再衝上前抱我, 也沒再唐突我。
只是隔著三尺距離沖我笑。
「徐女官,好久不見。」
「嗯吶, 好久不見。」
「這次回來, 就別走了罷?四處不太平, 留在京城, 陪陪我可好?」
我笑著點頭說:「好啊。」
……
那一年,是建武四年。
京城世家被清理了一輪, 朝堂上武將站在前列, 重新有了話語權。
這四年殺盡中原匪寇,招降西南土司,將北地的邊境線往外擴了一圈, 殺得兀良一路向北逃竄,最終改姓易族。
我們造出了精鐵大炮, 實行嚴格的保馬法和團練法,村村養馬,家家習武,邊關十八城各家各戶皆出壯丁, 平時訓練兼種田,戰事一起,拿起刀就是兵。
一個疲弱的王朝, 短短几年就推崇起重武的風尚, 肅正科舉選士,養出一批寒門武將, 補充了強悍的軍備軍械, 整頓軍政規範兵役。
他劃定的邊境線此後百年沒後退半分, 靠著剽悍的軍武, 生生讓疲弱的中原王朝長出鋼筋鐵骨來,延續了百年的國土榮耀。
可放在後世看,年年累增的軍費已經到了地方百姓承受的紅線。
那一年,是瑞王、成江王各自稱帝,帶著叛軍起事的第一年。
也是民間四處唱起謠讖的第一年。
【天不仁, 地不義,殺父弒兄做皇帝。】
【揭竿起,上京城, 斬暴君來換乾坤。】
四年前放走的骨肉兄弟,到底是重整旗鼓,舉起了屠向兄弟的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