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得了罕見的遺傳病。
爸爸有錢,請最權威的腦神經醫生為我治療。
治了很久,沒有用。
醫生瞞著我,給爸媽提供了一個治療方案。
那天晚上,我聽見爸媽吵架。
媽媽哭著說:「不行的,不能這樣做!」
爸爸聲音發狠:「不這樣做,難道眼睜睜看著女兒去死?」
不久,醫生為我安排了一場手術。
沒人告訴我,這場手術和之前的手術有什麼區別。
總之,手術後,我的病痊癒了。
多年後,哥哥的遺傳病發作,我想請當年的醫生為哥哥治療。
但,無論是爸爸媽媽,還是醫生,他們都說,治不了,這種病根本沒得治。
1
我的病叫遺傳學疼痛通路敏化症。
這是一種腦神經上的疾病。
很罕見。
國內目前只見過兩例。
一例是我外公,他已經過世很多年了。
另一例是我。
很不巧,我遺傳了外公的疾病,差不多也要死了。
我爸有錢,為我請的醫生是腦神經方面的權威。
鍾醫生對我這個病例很感興趣。
他嘗試治療了我很久,一點兒用都沒有。
遺傳學疼痛通路敏化症說白了就是大腦神經系統的「癲癇式」失控。
患者的神經像一條小路被重載卡車反覆碾壓,變得坑窪不平,異常敏感。
在這個過程中,患者會感受到大腦深處一種被撕裂、被灼燒、被電擊的劇痛。
這種痛有時固定,有時遊走,不受控制,伴隨感官過載,視覺、嗅覺、聽覺失靈,認知凍結等等症狀……
我無法形容我活在怎樣的痛苦中。
從外表看,我和正常人一模一樣,但是,任何一點輕微的碰觸,於我而言,都像是被針扎一般。
我對疼痛異常敏感。
我眼睛看見的世界會有閃爍的光點和波浪線。
鑰匙輕微碰撞的聲音,在我耳朵里都像指甲劃玻璃一樣尖銳刺耳。
我還常常嗅到莫名其妙的氣味,那是幻嗅帶來的虛假感官。
每次去醫院,我都需要全副武裝。
我會在完全隔離的空間內接受鍾醫生的治療。
我接受過各種各樣的治療方式,光手術都動了不下三次,可是一點用都沒有。
我的身體每況愈下,精神狀態也逐漸接近崩潰。
最後一次,還是在那間隔離室,我聽見鍾醫生對我爸媽說:「還有一個治療方案……不過,這個治療方案……」
他突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,意識到我在聽,停住話語,沒再繼續往下說。
爸爸看明白了鍾醫生的顧慮,他示意哥哥陪我在隔離室等待。
三位大人移步到鍾醫生的辦公室。
那天,我和哥哥在隔離室等了很久,終於等到他們談話結束。
我不知道鍾醫生給爸媽提供了怎樣的治療方案,但是我能感覺到,離開醫院後,媽媽魂不守舍,爸爸心事重重。
我好奇問他們:「醫生說了什麼?」
媽媽苦笑,眼裡有淚,自己渾然不覺。
爸爸則勉強擠出笑臉來,努力振作精神,回答我說:「醫生說,咱家的寶貝小公主有救了!」
無論是鍾醫生的欲言又止,還是爸爸媽媽的異常反應,都讓我隱約感覺不太對勁。
但是,我又說不出來到底哪裡不對勁。
晚上,我聽到爸爸媽媽在吵架。
他們其實刻意壓低了聲音,但我的病症讓我的聽覺出現了問題。
有時候,我什麼都聽不見。
有時候,即便是再微小的聲音,都會放大無數倍傳進我耳朵里,刺得我耳膜生疼。
我聽到媽媽泣不成聲。
她的哭聲裡帶著恐慌:「不行的,不能用這個法子……不能這樣做……」
爸爸聲音發狠:「不這樣做,難道眼睜睜看著女兒去死?」
媽媽說: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她「可是」了很久,也沒「可是」出什麼來。
她已經方寸大亂了。
2
就在爸媽爭吵後不久,我記不清具體相隔多少天了。
那段時間,我總是丟失記憶。
鍾醫生說,丟失的記憶是生命走向終點的預兆,要是再不進行最後的治療,我隨時會死去。
總之,我記得清楚的是,那是一個天還沒有完全亮的清晨。
空氣很冷。
汽車經過的地方空無一人。
我在車上顛簸了很久,才終於到達目的地。
我被推入一間手術室,見到了鍾醫生和捂得嚴嚴實實、根本看不清長相的他的助手們。
他們早已全副武裝,做好了為我治療的準備。
「這裡不是醫院。」我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。
我認得去醫院的路。
我心裡明白,爸爸媽媽帶我來的這個地方,不是我熟悉的那家醫院。
這裡甚至都不像醫院。
哪有醫院空空蕩蕩連個患者都沒有?
這裡更像是一個隱蔽的……地下研究所?
我不確定。
因為即便我是醫院的常客,也沒見過類似這樣的地方。
而且,我十四歲了。
因為生病的原因,他們都拿我當小孩。
實際上,在長久病痛的摧殘與折磨中,我比普通十四歲的小孩更加……敏銳早熟。
來這裡的路上,爸爸媽媽一路遮遮掩掩,鬼鬼祟祟。
他們的警惕與小心,我全都看在眼裡。
直到把我交給鍾醫生,他們才像破釜沉舟一般,鄭重其事地託付:「一切拜託了。」
鍾醫生為我安排了一場手術。
手術室在負一樓。
一般醫院的負一樓不是停車場,就是停屍房,哪有什麼手術室?
好在這個手術室看上去倒有模有樣。
我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,爸爸媽媽不在身邊,周圍的一切都讓我感覺陌生和怪異。
只有鍾醫生,他是我唯一熟悉的人。
我希望他能對我說些什麼,安慰此刻我內心巨大的困惑和不安。
手術衣將鍾醫生的臉遮得嚴嚴實實,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。
我認得他的眼睛。
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和藹親切。
他對我說:「別怕,小嘉運,這次的手術和從前的手術一樣,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覺,睡醒起來,病就好了。」
他同我說話時,是彎著腰的,目光溫和地注視著我。
因此,我清楚地看見,鍾醫生的眸心深處,出現一個明亮的光點。
如果說眼眸是一塊濕潤的黑色幕布,那麼,這個閃耀的光點,就像燙穿幕布,泄下的一點天光。
它極為明亮,在鍾醫生的眼眸深處隱忍地躍動著,使我一眼洞穿偽裝在鍾醫生和藹笑容下真實的興奮。
他克制著興奮,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:「放心,小嘉運,這一次,我一定能治好你!」
3
手術十分成功。
曾經如影隨形伴隨我的劇痛,消失無蹤。
如鍾醫生所言,他治好了我。
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手段,但是結果證明那個手段是管用的。
在接下來的十多年裡,我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。
可能由於年少重病的那段經歷,我很珍惜眼下來之不易的健康生活,每一天都不想虛度。
我比大多數人都更加努力,加上父母強有力的托舉。
在我三十歲這一年,我成為遠近聞名的成功女商人。
也是在三十歲這一年,曾經宛如噩夢一般揮之不去、令我飽受折磨的遺傳疾病,在哥哥身上發作。
很不幸。
我原本以為自己是唯一的遺傳疾病受害者。
沒想到哥哥會是第二個。
我跟哥哥的感情很深。
他是這個世界上,我最珍惜的人。
若真要論起來,他對我來說,甚至比父母還要重要。
在我從前生病的那段漫長歲月里,爸媽為了治好我的病,殫精竭慮。
他們四處奔波,光是為了讓我能夠活著就已心力交瘁,無暇再顧及我幼小孤獨的內心。
哥哥是我唯一的夥伴。
他是我心靈的陪伴。
我的孤獨,因為有他,而得到釋放。
這麼多年了,我對外從來都是一副商人嘴臉,只有在哥哥面前,才會擁有真實柔軟的情緒。
得知哥哥病發的消息,我丟下所有工作,匆匆趕回國內。
我在家裡的病床上看到了被病痛折磨得渾身痙攣的哥哥。
他住在我曾經居住的那個房間。
這個房間經過全方位改造,擁有超強隔音和光線調控,以及專業的醫療設備,是當年父母專門為我準備的家居病房。
哥哥發病沒幾天,他還不能適應深入骨髓的劇痛。
他像蝦米一樣,躬起一米八八的身體,在床上蜷縮成瘦骨嶙峋的一團。
不過才短短几天時間,曾經體格強健的哥哥,就要用「瘦骨嶙峋」來形容了。
偏偏,這個形容,毫不誇張。
我站在病床前,心疼地看著哥哥,跟爸媽商量:「聯繫鍾醫生吧,讓他儘快給哥哥做手術。」
在說出這個決定之前,我從未想過會遭到拒絕,因為這是我親自試驗出的唯一一條活路。
然而,話音落地,隔了很久,沒有回應。
我疑惑回頭,對上爸爸蒼老的視線。
他眼裡有老態龍鐘的疲憊,還有隱約閃爍的淚光。
他說:「算了吧,嘉運,你哥哥的病,治不好的……」
我的心狠狠一跳,仿佛自記憶的虛空里,橫空伸出一隻手,猝不及防將我拽入十四歲那年,記憶深刻的手術室。
時隔多年,當時那種古怪的感覺,再度無比清晰地自記憶深處浮現。
原來我從未忘記……
我聽見自己問:「為什麼?」
任憑我如何絞盡腦汁,也想不出合理的答案。
「哥哥跟我是同一種病,鍾醫生既然能治好我,就一定能治好他。」
爸爸搖頭。
他好像很累,累得肩膀垮了下去,脖子也彎了下去。
他說:「鍾醫生能治好你,但是,治不好你哥……」
「為什麼?!」我無法接受這個答案,激動地拔高了嗓音,不願意再兜圈子,直截了當問,「你們當年是怎麼治好我的,現在用同樣的辦法不行嗎?」
爸爸不再說話。
他沉默不言。
我難以忍受他的沉默,抓心撓肝般想要得到一個答案。
我逼上前一步,歇斯底里追問:「爸,為什麼不說話?你告訴我,你們當年到底用了什麼法子?」
「嘉運,別再逼你爸了!」媽媽用力拽住我的胳膊,她滿臉是淚,朝我嘶喊,「要是有辦法,我和你爸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你哥去死嗎?」
「嘉運,」媽媽哭倒在地,她哀求我道,「別問了,什麼都別問,好好送你哥走吧。」
4
可是,那是哥哥。
是從小陪伴在我身邊,為了讓我不孤單,寧願自己不交朋友,也要天天在家守著我,陪伴我,把他的全世界小心翼翼捧到我面前來,讓我得以在病痛的折磨下依然能窺見一星半點幸福的哥哥。
他無藥可醫也就罷了,偏偏,我就是那個被治好的例子!
他們讓我放棄救哥哥的命,卻沒有給我一個像樣的理由,這叫我如何能甘心?
我開始一遍遍回想當年,回想每一個我還記得的細節。
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,當年鍾醫生治好我的手段,一定需要付出某種非常規的代價。
以至於,在決定是否實施時,爸媽為此爭吵。
他們痛苦糾結,備受煎熬,被逼無奈,才最終妥協。
那場手術也是在掩人耳目之下秘密進行的。
時至今日,我早已不再是當初身患重病、危在旦夕的小姑娘。
我不認為有什麼代價,是如今的我,付不起的。
我只需要知道那個代價是什麼。
為了找到答案,我瞞著爸媽去見了鍾醫生。
時隔多年,再次見到昔日的救命恩人,他已兩鬢花白,卻還記得我,一口喊出我的名字:「裴嘉運」。
鍾醫生請我落座。
從我進門開始,他的視線片刻不曾從我身上離開。
我感覺自己像是實驗室里的猴子,被實驗人員密切地觀察著。
「看來,當年那場手術很成功,」似乎很滿意自己觀察後的結果,鍾醫生自豪道,「你已經徹底痊癒了。」
「是的,」我省去客套,單刀直入,表明來意,「鍾醫生,如果你能治好我哥,我願意開出這個數作為報酬。」
我伸出食指比了個「1」,並將準備周全的合同遞到鍾醫生手上。
饒是鍾醫生,也在看見 1 後面的單位是億時,忍不住發愣。
我自認為開出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籌碼。
然而,愣神過後,鍾醫生將合同遞迴給我:「小嘉運,這筆錢,我沒本事賺,你帶回去吧。」
「你哥的病,我治不好。」
從我告知病情,到看完合同,前後不到三分鐘的時間,鍾醫生甚至沒讓哥哥來醫院做檢查,就直接給哥哥判了死刑。
我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答案。
我問:「為什麼?我和哥哥同樣的病,你能治好我,為什麼治不好他?」
面對逼問,鍾醫生無奈搖頭:「你們不一樣。」
「有什麼不一樣?」
他像爸爸一樣沉默了。
這種沉默簡直就像點燃了我內心深處的活火山,讓我隨時處於危險爆炸的邊緣。
我強忍著不動聲色,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合同書。
「好,」經過短暫的思考,我對鍾醫生道,「還是這個數!」
「我用一個億買一個答案。」
「鍾醫生,你只需要告訴我,當年,你提供給我爸媽的最後一個治療方案是什麼?」
「你們付出了什麼代價治好我的,只要你告訴我答案,這一個億仍然歸你。」
5
鍾醫生給我的答案是,那只是一個常規手術,沒有任何貓膩。
我意識到,利誘對他無效。
這個世界上,有這樣一類人。
他們擁有賺錢的能力,能夠靠自身本事讓自己過得富足。
比起真正的富豪而言,他們的身家或許不值一提。
但,即便是富可敵國的富豪,也難免有求到這類人名下的時候。
這種人對自己專業領域的追求,遠遠超過對金錢的追求。
鍾醫生就是這類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