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女兒擋了那瓶潑過來的硫酸後。
我半張臉被燒爛,腦子也壞了。
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。
女兒輟了學,白天在後廚洗碗,晚上去夜市擺攤。
把所有積蓄都花在了我的植皮手術上。
後來她嫁了人,外孫女卻查出患有罕見的皮膚病,一曬太陽就全身潰爛。
家庭的重擔壓垮了所有人。
終於,在我又一次嚇哭了外孫女,打翻了她昂貴的藥膏後,女兒積攢多年的恨意終於爆發。
「你當初怎麼不被燒死!為什麼要讓我對著你這張臉過一輩子!」
她瘋了似的扯掉我臉上遮疤的紗布,把我推到鏡子前。
但在看到我驚恐的眼神時,又瞬間清醒,手忙腳亂地想把紗布給我纏回去。
她跪在地上,哭得撕心裂肺。
「媽,我不是人,但我真的快瘋了……」
我不太懂她為什麼哭,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卡通貼紙。
笨拙地想把它貼在自己臉上。
含混不清地說:「囡囡,貼上,就不醜了。」
1
女兒揮開我的手,卡通貼紙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,沾了灰。
她哭得更凶了,拳頭砸在冰冷的地板。
「貼紙有什麼用!錢!我要的是錢!」
「安安的藥膏一小瓶就要一千多,你一伸手就全毀了!」
我縮了縮脖子,想去把那張貼紙撿起來。
那是安安給我的。
她說貼上這個,姥姥就是最美的公主。
女婿周明宇聞聲從房間裡衝出來,一把拉起女兒。
「你跟一個傻子吼什麼?有用嗎?」
他看著我,眼神里的厭惡藏都藏不住。
「清禾,我們沒錢了,安安下個月的藥還沒著落。你今天又因為照顧她請假,這個月獎金又泡湯了!」
說著他轉向女兒,語氣里滿是疲憊。
女兒沈清禾捂著臉,哭聲從指縫裡溢出來。
「那我怎麼辦?我能怎麼辦?扔下她不管嗎?」
「我沒說讓你扔了她!」
女婿的聲音也拔高了。
「可我們得先顧著安安!她是我們的女兒!她會疼,會難受!可你媽呢?她現在除了吃就是睡,她知道什麼!」
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。
我只知道女兒哭了。
我想讓她別哭。
於是我爬過去,撿起那張貼紙,固執地想往她臉上貼。
「囡囡不哭,貼上,不醜。」
女兒看著我手裡的貼紙,又看看我這張被毀得坑坑窪窪的臉,突然崩潰地尖叫一聲,甩開女婿跑進了臥室,鎖上了門。
女婿煩躁地抓了抓頭髮,狠狠踹了一腳牆壁。
「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!」
陽台的門被拉開,冷風灌了進來。
周明宇沒回房,而是一個人站在那裡,點燃了一根煙。
煙頭的火光在他疲憊的臉上明明滅滅。
他掏出手機,螢幕亮起的瞬間,我瞥見了銀行發來的房貸催繳簡訊。
他煩躁地劃開,螢幕上又跳出一張安安上個月的藥費帳單。
密密麻麻的數字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他狠狠吸了一口煙,目光透過玻璃落在臥室門上。
像是能看到裡面蜷縮的女兒。
眼裡的煩躁和厭惡,也似乎閃過了一絲我看不懂的掙扎和心疼。
但只有一瞬間。
很快,那絲情緒就被沉重的現實壓垮,只剩下麻木和絕望。
他掐滅了煙。
轉身進房時,臉上已是一片冰冷。
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。
聽著被女兒關在門外的哭聲。
我走到她門前,把耳朵貼在了門上。
隨後把那張貼紙,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。
這樣,她的門也是公主的門了。
第二天,門開了,女兒的眼睛又紅又腫。
她沒看我,也沒看那張貼紙,徑直走進了衛生間。
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。
我也學著她的樣子,走進廚房,想為她做點什麼。
我記得她愛吃煎蛋。
可我卻笨手笨腳地把蛋殼打進了鍋里。
油濺出來燙了我的手。
我疼得縮了一下,卻還是固執地想把那點蛋殼撈出來。
女兒從衛生間出來,就看到我舉著一雙沾滿油污和蛋液的手。
鍋里是焦黑的一團。
她一言不發地走過來,關了火。
沒有罵我,也沒有哭,只是拿起我的手,默默地用冷水沖洗著燙傷的地方。
水流流過我的皮膚,冰冰涼涼的。
一滴溫熱的液體卻落在了我的手背。
是她的眼淚。
她背對著我,肩膀劇烈地聳動,壓抑的嗚咽聲像小獸的悲鳴。
很快,女兒的公公婆婆來了。
婆婆一進門就捏著鼻子,好像家裡有什麼難聞的味道。
她的目光在我臉上一掃而過,像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。
「明宇啊,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,這個家都快把你拖垮了。」
她拉著女婿的手,滿臉心疼。
說著,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。
「這裡是五萬塊錢,先給安安買藥,可別苦了我的乖孫女。」
女婿接過信封,眼圈瞬間紅了。
「媽,謝謝你。」
「跟我客氣什麼。」
婆婆拍拍他的手,話鋒一轉。
「不過明宇,有句話我還是要說。安安的病是長久的事,你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。」
她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我。
「我知道清禾孝順,可孝順也要分情況。你媽現在這個樣子,留她在家裡,對安安的病情也不好,孩子天天被嚇到,怎麼養病?」
我聽不懂太複雜的話,但我聽懂了「嚇到」兩個字。
安安確實怕我。
每次我掀開紗布想透透氣,她看到都會嚇得大哭。
女兒從房間裡走出來,聲音沙啞。
「媽,你的意思是?」
婆婆嘆了口氣。
「我的意思是該給她找個好去處。我託人打聽了,郊區有個療養院,環境不錯,價錢也公道。把她送過去,有專人照顧,你們也能鬆口氣,專心給安安治病,這不是兩全其美嗎?」
2
客廳里安靜得可怕。
我能聽見牆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。
女兒的臉色白得像紙,嘴唇都在抖。
「媽,她是我媽。」
婆婆的臉色沉了下來。
「我當然知道她是你媽!我要是不認她,今天會拿這五萬塊錢來嗎?清禾,我是在為你們好,為安安好!你不能這麼自私,為了你那點可笑的孝心,拖累我們全家!」
女婿在一旁拉了拉女兒的袖子,也低聲勸慰:
「清禾,媽說得有道理,我們……」
「閉嘴!」女兒卻猛地甩開他的手,「誰也別想把她從我身邊帶走!當初是為了誰,我媽才變成這樣的?你們忘了嗎!」
她指著自己的臉。
「硫酸是衝著我來的!是我媽推開了我!她救了我的命!現在你們讓我把她送到療養院?你們還是人嗎!」
婆婆被她吼得一愣,隨即也來了火氣。
「你沖我嚷嚷什麼!那是你媽,不是我媽!我兒子娶了你,沒日沒夜地掙錢,給你媽治臉,給你們女兒治病,他欠你們的嗎?」
「我們周家仁至義盡了!沈清禾,你要是還認明宇這個老公,認安安這個女兒,就該知道怎麼選!」
看著女兒氣得渾身發抖,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。
我知道,我又讓她難過了。
療養院,我聽鄰居說過,就是把不要的老人送去的地方。
我不能去。
我走了,女兒會哭。
於是我走到女兒身邊,抓住她的衣角,含混不清地說:「不去,不去。」
女兒反手握住我的手,緊緊的,指甲都陷進了我的肉里。
她看著她的婆婆,一字一句地說:「這個家,只要我還說了算一天,我媽就哪兒也不去。」
婆婆氣得站起來,指著她的鼻子。
「好,好!沈清禾,你真是好樣的!為了一個傻子,連自己的男人和女兒都不要了!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,這五萬塊錢你們拿著,什麼時候想通了,把她送走,我再拿二十萬來!」
她說完,拉著她丈夫摔門而去。
巨大的關門聲讓我渾身一顫。
女婿看著那扇緊閉的門,又看看女兒,臉上滿是失望和憤怒。
「沈清禾,你滿意了?你把我爸媽都氣走了!」
「為了她,你真的要毀了這個家嗎?」
女兒沒有看他,只是蹲下來,抱住我。
她的身體在發抖,聲音也帶著哭腔,可語氣卻無比堅定。
「媽,別怕,我不會不要你的。」
我把頭埋在她懷裡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。
我知道,都是我的錯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個夢。
夢裡我的臉還是好好的。
我牽著女兒的手走在大學校園。
陽光很好,她穿著白裙子,笑得比陽光還燦爛。
她說:「媽,等我畢業了,就找個好工作,讓你享清福。」
可突然間,一個模糊的人影沖了過來。
手裡還拿著一個瓶子。
我猛地驚醒,額頭上滿是冷汗。
臉上也傳來一陣灼燒般的劇痛。
我悄悄地爬起來,走到客廳。
桌上有一張舊照片。
是女兒高中的時候和一個女同學的合影。
兩個女孩笑得很開心。
照片後面,女兒用娟秀的字跡寫著:我和江月,是永遠的好朋友。
江月。
這個名字……
我好像在哪裡聽過?
我努力地想,可混沌的腦袋像被塞進了一團漿糊,越想越疼。
……我想起來了!
出事那天,女兒哭著對警察說:是江月!一定是她!
可是警察說,沒有證據。
3
我把那張照片揣進了口袋。
同時有了一個很清晰的念頭。
我要找到她。
找到江月。
只要找到她,讓她認錯,讓她賠錢,女兒就不用那麼辛苦了,安安就有錢治病了。
他們就不會再吵架了。
我不能再拖累女兒了……
第二天,我趁著女兒送安安去醫院,女婿去上班,偷偷溜出了門。
我穿著女兒給我買的最厚實的衣服,臉上纏著厚厚的紗布,只露出一雙眼睛。
我不知道江月在哪裡。
我只知道照片上的校服,是女兒念過的高中。
我憑著模糊的記憶,坐上了公交車。
車上的人都離我遠遠的,好像我是什麼瘟疫。
售票員問我去哪兒,我拿出照片,指著上面的校服。
她看了我一眼,眼神裡帶著憐憫。
「大姐,去十三中啊,還有五站路。」
我點點頭,把照片收好。
到了學校門口,正是上課時間,門口很安靜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只能守在門口,像一尊雕像。
終於,有老師出來了,看到我,他警惕地問:「你找誰?」
我拿出照片:「找她,江月。」
老師看了看照片,又看了看我,皺起了眉頭。
「江月?她畢業很多年了,你找她幹什麼?」
我說不清楚。
只能重複:「找她。」
老師大概是把我當成了精神不正常的人,擺擺手。
「不知道,你走吧。」
說著就要關上學校的鐵門。
我急了,一把抓住門。
「找她!江月!」
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,嚇了那個老師一跳。
他叫來了保安。
兩個保安一左一右地架住我,要把我拖走。
我拚命掙扎,嘴裡喊著江月的名字。
「江月!江月!」
紗布在掙扎中鬆開了,露出了半張恐怖的臉。
保安嚇得鬆了手,連連後退。
路過的人停下來開始指指點點。
他們的眼神,有好奇,有恐懼,還有嫌惡。
可我不在乎。
他們讓我走,我偏不走。
我就守在學校門口,像一棵扎了根的枯樹。
太陽升起,又落下。
我把那張已經起了毛邊的照片遞給每一個從我面前經過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