兒媳又懷了。這是第四胎。
她吃著草莓吩咐我:
「我有預感這胎是女兒,女兒得富養,媽,以後這種小草莓就別買了,沒味兒,得買大的。」
兒子把胸口拍得邦邦響:
「想吃啥告訴媽,她有經驗,肯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。」
老伴激動得猛吸幾口煙,指揮我去上香:
「多子多福,你快去給祖宗上柱香。」
我坐著沒動,眼角餘光掃向茶几上的體檢報告,上面還沾著幾個瓜子皮。
三天了。
即便我用電視遙控器壓著它,又刻意給它換了幾個位置。
結果還是沒人發現。
就如我的一生。
毫不起眼。
我閉上眼,緩緩道:
「這一胎,就讓親家母來照顧吧。
「我——」
1
話音一落,就聽見「咣當」一聲巨響。
是大寶。
他扛著水槍滿屋子亂竄時,不小心撞倒了正在騎搖搖馬的二寶,兩人踉蹌滾在一起。
水槍飛了出去,砸中了桌上的不鏽鋼面盆。
麵粉灑落一地。
他倆嗷嗷大哭。
而本來乖乖喝著奶的三寶被這響聲嚇到,也加入了哭包大隊。
三個孩子的哭聲震耳欲聾,那動靜堪比電視劇里的仙人渡劫。
老伴捂著耳朵起身:
「哎喲喂,吵得我頭疼耳鳴,我進房間躺會兒。」
兒子拍桌吼:
「別哭了!」
三個孫子哭聲一滯,轉而嚎得更厲害了。
兒媳撫著肚子喊我:
「媽!媽!你快哄哄他們。」
我心下微嘆。
八年了。
這種雞飛狗跳的場景,幾乎每天都在上演。
兒子兒媳只管咣咣生,養是不管養的。
老伴則每天端著個保溫杯出去跟人下象棋,逢人就炫耀自家孫子多。
家裡家外所有活兒全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。
眼下孩子們還在乾嚎,比著誰的聲音更大。
我嘆了口氣,走過去先拽起大寶,從兜里給他掏了五塊錢,讓他帶著弟弟們去隔壁小賣部耍。
他噘著嘴跟我討價還價:
「不夠不夠,還要五塊!」
若是以往,我必跟他講道理拉扯一番,但今天我只想快快支開他們這幾個混世魔王。
於是我又給了他十塊,他高興得直蹦腳,一手牽起一個弟弟,一溜煙跑出了門。
屋內重歸寧靜。
所有人都鬆了口氣。
兒媳開始教育我:
「媽,他們每次鬧騰,你不能都拿零食哄,要科學養育,跟他們講道理懂不?
「算了,跟你說不清,我給你推幾個視頻吧,你好好跟人學學。」
手機叮咚作響。
不用看我都知道,兒媳又給我發那些專家教授的育兒經。
她總這樣,每次孩子吵鬧,她都不管,主打一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。
而等我將他們哄好後,她又跳出來指手畫腳,說我該這樣那樣。
一開始,我戰戰兢兢。
到後來,我置若罔聞。
三個孩子呢,都是雞嫌狗棄的年紀,誰帶誰瘋。
我每天兩眼一睜就是干,帶娃、下地、養豬、喂雞……
帶孫子比帶兒子累多了,畢竟我只有一個兒子,卻有三個孫子!
我給三個孫孫都做了一套小工具,我幹活他們也跟在屁股後面干。
管他什麼科不科學的,別給我添亂就行。
我沒接兒媳的話,轉頭看著兒子繼續剛才的話題:
「這……」
「這小草莓就是沒味道,記得下次買大的。」兒媳再一次叨叨著打斷了我,「媽,中午我想吃牛腩,再給我燉點花膠。我聽人說了,孕期養得好,生出來的女寶才漂亮。」
兒子點頭如搗蒜:
「沒錯!媽,多買點,別捨不得。」
盯著茶几上的體檢報告,我忽然覺得心累。
要說句整話咋就這麼難呢?
咋就沒人發現我要說話呢?
眼見兒子就要去午睡了,我趕忙叫住他:
「李振威,你等下!」
2
自從兒子結婚後,我就沒連名帶姓地叫過他。
是以他止住了腳。
我從茶几上拿起體檢報告,輕輕將上面瓜子皮抖落後遞給他:
「這一胎,就讓親家母來照顧吧,我——」
「你什麼意思?」
兒媳叫了起來:
「你是不是嫌棄我這胎是個女兒?
「可我已經給老李家生了三個男娃了,這你都還不滿足?
「我就想要個香香軟軟的女娃,不行嗎?」
她梗著脖子衝著兒子喊:
「李振威,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懷了女兒,就不配讓你媽照顧?」
兒子慌亂地安撫兒媳:
「別激動別激動,我沒有啊!」
他扭頭指責我:
「媽,這都什麼年代了,你咋還搞重男輕女那套呢?
「剛剛我們都假裝沒聽見了,你還提!」
原來已經聽見了呀。
此時,躲在房間的老伴也聞聲出來放話:
「你這一天天的作啥妖呢?哦,懷了孫子你照顧,懷了孫女就推給親家,這要是傳出去,別人該怎麼看咱家?
「我好歹也是個教育工作者,桃李滿天下的,老了老了,你可別給我丟臉!快跟曉梅道歉!」
「可我生病了!照顧不了她了!」
我吼了出來。
屋內瞬間安靜了。
下一秒,兒媳哭了出來。
3
「有病你就去治啊,沖我發啥火?
「能有啥大病啊?說來說去還不是嫌棄我這胎是女的,我懂,我都懂,我這就去打掉好了!」
她哭著跑了出去。
兒子跺著腳追了上去,他回頭吼我:
「媽,這下你滿意了?」
我頹然癱坐在沙發上。
老伴也嘆著氣坐了下來:
「你說你整這齣幹啥?三個皮猴子還不夠你炫耀的?你難道不想有個貼心的小棉襖嗎?」
我手裡還攥著體檢報告。
薄薄的紙,明明很顯眼。
但所有人都沒問,那到底是什麼。
「我真的生病了。」
我嘆了口氣,又將體檢報告往他跟前遞了遞。
結果他看都不看,端著保溫杯就起了身。
他說:
「別顯擺你這體檢報告了,咱都這把年紀了,有些指標不正常,是很正常的,別自己嚇自己。」
「你想想,那年全家都陽的時候就你還活蹦亂跳的,那身體素質,槓槓的!
「你鐵定能看到孫子結婚生娃,說不定到時候還能幫孫子帶娃呢。」
他開著玩笑:
「要是指標都正常,那才不正常呢,別人該把你拉走切片研究了,哈哈哈。」
那一瞬,我忽然有很多話想說。
比如,我也陽了,我也很難受。
比如,我也想躺床上啥也不管。
可不行啊,米不會自動變成飯。
家裡總得有個人做飯,不然難道全家人干瞪著眼餓死嗎?
可看著笑得開懷的老伴,我忽然覺得解釋這些很沒意義。
良久,我抬頭看著老伴:
「我先不治病了。
「我想去旅遊,到處走走看看。」
他愣怔了。
4
正常人聽見這話會有什麼反應呢?
約莫會焦急地問是什麼病?為什麼放棄治療?是錢不夠還是治不好?
又或者什麼都不問,直接拿過體檢報告看一眼。
可我的老伴,我三十八年的枕邊人,聽完這話僅僅是愣了一瞬。
而後,他悠哉地抿了口茶,慢條斯理地批評我:
「你呀你,一輩子小心眼兒。」
我疑惑。
他一臉瞭然:
「你是看到曉梅她媽去旅遊的朋友圈了吧?
「你看不慣她去耍,所以鬧這一通,想把她拽回來伺候她閨女?
「你呀你,讓我說你什麼好呢,你——」
他看向門口,閉上了嘴。
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,原來是兒子兒媳回來了。
兒媳冷笑道:
「鬧半天你是眼饞我媽去旅遊,然後你也想去?
「可你跟我媽一樣嗎?我媽每個月有一千多退休金,你呢?你有嗎?
「就這你想跟我媽比,你比得著嗎?」
她一股腦將我晾著的衣服扯到地上,邊踩邊罵:
「還想用我來拿捏我媽?我告訴你,我寧可不生,我都不會讓我媽趕回來照顧。
「真有意思,我媽又沒花你錢,她去玩一下還礙著你眼了?」
我忽然想起她剛嫁進來時的樣子。
那時的她,膽小羞澀,一米六二的個子,體重卻不到八十斤。
吃飯只敢朝素菜伸手,我心疼她,每每都將肉菜擺在她面前,可她還是不敢夾。
哪怕在孕期,她都小心翼翼,時不時問我假如懷的是女兒怎麼辦。
我安撫說生男生女都一樣,她一臉不信。
直到生下大寶,她如釋重負,嗓門開始大了起來。
兩年後,她又生了二寶,腰杆子挺得倍兒直。
又過了兩年,三寶來了,她以功臣自居,在家裡橫著走。
我勸她,說女人生孩子跟過鬼門關差不多,以後就別生了。
彼時她斜睨著我,質問我是不是嫉妒她的好孕體質,是不是嫌棄她一直生娃不去上班,而後扯著兒子跟我吵。
我愕然,而後便不再多言。
而似是為了跟我賭氣一般,三寶兩歲,她懷上了四寶。
現在,她體重一百八,堵在門口像座小山,對著我高聲罵個不停。
「你聽我一句話,這人啊,就得認命!你就是個苦命人。
「別瞎鬧騰了!有這功夫還不趕緊去做飯?」
我一言不發。
她見狀更氣了,捂著肚子哎呀哎呀說疼。
兒子訓我:
「媽!你消停會行不?非得把家裡搞得雞飛狗跳的才安心?
「曉梅說得也沒錯,你一個月才一百多養老金,跟她媽真的比不著,你趕緊跟她道個歉!」
老伴唉聲嘆氣:
「唉,好端端的日子不過,鬧騰啥呢?好了,我做主,你給曉梅包個紅包,這事就過了。」
他們都期待地看著我,似乎這一切是我引起的,而他們寬宏大量不跟我計較,還貼心地給我遞了梯子,我只需要順著下,就能家和萬事興。
呵。
我笑了出來。
「所以我為什麼每個月只能領一百多塊養老金呢?本來我該領多少呢?」
兒子目光閃躲。
5
聽說社保補繳政策後,我就打算一次性給自己補繳。
結果兒子給我打電話,說他丈母娘車禍住院,急需用錢。
兒媳連夜趕回村跪在我床頭哭求我救她媽。
救人要緊,我毫不猶豫將存款拿了出來。
就這樣,我錯過了補繳機會。
再後來,親家母當著我的面炫耀自己的養老金時,我才知道,車禍是假,一切都是兒媳的算計。
為了給她媽表孝心補繳社保,她夥同我的好大兒自導自演了這場戲。
這事已經過去了,我不再提,一來是提了也於事無補,二來是我大度,可他們怎麼敢舔著臉指責我沒有養老金呢?
我大聲質問兒子:
「說話呀,怎麼不說了?你告訴我,要不是你們算計,我原本該有多少養老金呢?」
兒子低下了頭。
眼見著兒子被我問住,兒媳不幹了,她大喊:
「什麼算計不算計的,說那麼難聽幹嘛?我給你家生了三個孫子,拿點錢孝敬我媽怎麼啦?沒她哪來的我,沒我你上哪抱孫子去?
「多大事啊整天提,再說後來你不是逼著我媽寫了欠條嗎?又不是不還你!整天叨叨個啥?
「我懷著孩子呢,你甩手不幹要跑去旅遊,說破天都沒這個理!」
說著說著她又摔了個碗。
沒完沒了了!
摔東西了不起啊!
誰不會呢?
我倏地站起來,一把搶走老伴手上的保溫杯,往兒媳腳邊一扔。
「咣當」一聲巨響。
兒媳嚇了一跳。
我看著她:
「我想好好跟你說話,可你不願意聽!
「今天我這話就撩這,你肚子裡的四寶,還有以後可能有的五六七八寶,我全都不管了!
「你想生就自己養!不然就別生,別再指望我給你掏一分錢!」
兒媳臉色煞白。
兒子打圓場:
「媽,你——」
「你別叫我媽,我沒你這樣的兒子!生個娃就出那一哆嗦的力,完事後就扔給我養,我欠你的?
「養大你還不夠,還得幫你養一群孩子?你還看不上我?說我比不過你丈母娘,那你讓她給你養孩子啊!
「滾!給我滾!看見你就煩!」
我掄起大棍子,追著他狠揍了幾下。
他吱哇亂叫。
老伴貼著牆挪動,我看著來氣,順手也打了他幾下。
他抱頭鼠竄:
「我沒說話啊,我只想撿我的杯子……」
我叉著腰喘著氣。
痛快!
兒媳悽厲地哭喊:
「我不活了啊!她這是打給我看的,她要打的是我啊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