畢業聚餐,同學問我有沒有和江樹報一個城市的學校。
我故意笑得很大聲。
「他算什麼東西啊?」
「玩膩了,我打算留學,換幾個洋嘴親親嘍。」
第二天,我坐上跨國的飛機,而他也默契地沒有再給我發消息。
八年後,我回國給自己選墓地。
我和銷售人員爭得面紅耳赤。
「我那塊墓碑就要做成流麻效果的,還有底座上為什麼不可以貼鐳射紙!」
銷售人員被懟到紅溫,要叫老闆親自來。
結果一開門,撞見的卻是江樹的臉。
01.
「那個……」
端坐在辦公室的寬大沙發里。
我捧著咖啡杯,小心翼翼地瞥了江樹一眼。
五官雋秀一如十年前。
但不知何時戴上了眼鏡——款式最簡單的黑框眼鏡。
在他的臉上別樣地性感。
「其實也不是一定要鐳射貼紙……」
「珠光的也行。」
「但是流麻墓碑這件事我不會退讓的。」
我正了正頭頂的熊耳朵帽子。
挺直胸膛,想要做出氣勢。
下一秒,江樹抬眼看過來。
眼神平靜、冷漠。
和當年我做錯題時,流露出的無奈又寵溺的目光截然不同。
我想過很多次,再見面會是什麼樣的場景。
想過他會恨我,會極盡惡毒的語言咒罵我。
可我沒想過,他一句話都沒說,只是一個輕飄飄的眼神,就將我擊潰。
原來沒有愛,江樹的眼神是這樣冰冷。
他好像認出我了。
他面對陌生人向來很有禮貌。
只有我這個死皮賴臉地追求他,最後又當眾甩了他的人,有這份殊榮。
02.
分手那天,學校的大門上還掛著江樹的表彰橫幅:
「熱烈慶祝我校江樹同學斬獲全省理科第三名。」
我將他堵在班級後門,提了分手。
可他卻像是沒聽見一般,輕柔地擦去我額頭的細汗。
輕笑道:「你想去哪個城市,我都陪你。」
我質問:「我想留在本市,你也陪我?」
他乾脆利落地點了頭。
他當時的眼神是那麼認真。
好像只要我開口,他就願意放棄前途和未來,陪我留在這個小城市。
他的眼睛亮閃閃的,帶著笑意。
卻像是千斤重擔一樣壓在我身上。
這太沉重了。
我苦笑一聲,繼續問:
「就算是死,你也陪我一起?」
他微微俯身,以吻封緘。
我停止了呼吸。
就像是初次接吻時那樣。
「你不會死。」
「如果真的如此,那我也陪你一起。」
那時,病嬌這個詞還沒有開始流行。
我只覺得他瘋了。
用力地推開他。
果斷又毫不留情地丟下一句:
「這不是商量。」
「我們分手。」
可即便如此,晚上聚餐時,他依舊圍著我噓寒問暖。
我感覺四肢酸麻。
一方面是藥物的副作用,一方面是我感受到了他愛意的濃度。
可我們一定要分手。
於是,在同學們問我有沒有打算和江樹一起去北京時。
我冷笑了一聲。
「我為什麼要和他一起?」
「高中生活太乏味了,給自己找點樂子而已,還真以為要在一起一輩子?」
「他算什麼東西?」
「我打算留學,換幾個洋嘴親親。到時候給你們拍照片。」
在說這些話時,我的雙手已經因為疼痛而微微發抖。
江樹沉默地望著我。
在撞上我眼中的堅決後,他毅然起身離開。
第二天一早,我掰斷了電話卡,坐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。
此後八年,再也沒得到他的消息。
直到現在。
03.
「宋小姐為什麼要買墓地?」
江樹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喚醒。
他的指尖捏著一張皺巴巴的 A4 紙。
那是我的購墓要求。
為了能在身死之後有一個滿意的住所,我寫了整整一張紙的要求。
密密麻麻一張 A4 紙。
不知道那些凌亂的字跡是否透露出什麼。
我從來不敢小瞧江樹的推理能力。
緊張又戒備地抱緊了背包。
很想逃。
但也很想江樹。
很想認真看清他身上的每一寸變化。
八年……
我在夢裡見過他許多次。
夢境和現實重合,竟然沒什麼區別。
「嗯……我有用。」
江樹一攤手。
「當然,沒有人購買墓地是為了收藏。」
那目光有些尖銳。
我只好一點點低下頭。
今天還沒吃藥。
後背出了一層冷汗。
「宋女士閉口不言,我會懷疑您是否要進行一些非法勾當。」
「沒有。」我趕緊否定。
用力地咽下口水,然後給出一個我自己聽了都想笑的理由:
「我就是買了收藏。」
「別人咕卡咕本,我就要咕墓地。」
「這應該不犯法吧。」
江樹笑了。
起身,徑直走向我。
04.
我坐著,他站著。
視線在空中交錯。
一縷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我頭頂。
想起這枚小熊帽子下,一顆滷蛋般光潔的腦袋,我緊張地拉了拉帽檐。
「宋小姐,是快死了嗎?」
好毒的一張嘴。
我怨恨地瞪向他。
並回之以同樣疏遠的稱呼:
「江先生。」
「您的墓園一定會倒閉。」
這個詛咒毫無力度。
他雙手抱胸,表現得毫不在意。
於是我只能緊咬後槽牙,在腦海中拚命搜集惡毒的話。
此時,手機鈴聲響起。
「所以說永遠多長,永遠短暫,永遠……」
久遠的,帶著噪點的模糊男聲。
聲音響起的那一刻,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接通了電話。
「燦燦,你快點回來,張醫生剛才問起你了。」
我應了一聲後,很快掛斷電話。
不知道江樹有沒有聽出,這是他的聲音。
或許不記得了吧。
畢竟這是我們躲在校服外套下玩鬧時,隨手錄下的。
可我不敢抱有僥倖。
狼狽地閃躲他的視線。
匆匆起身,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小學生鬥嘴:
「我現在不想買這裡的墓了。」
「再見。」
05.
或許是怕墓園的老鬼們某天夜裡揭竿而起。
衝進辦公室,撕爛這張漂亮但惡毒的臉。
所以才把辦公室的門設計得這麼厚重。
我推了一下沒推動。
直到把全身的力氣都掛上去。
一隻腳都還沒邁出去。
小熊耳朵被人捏住。
這不止是我的帽子,更是我安全感的來源。
我飛快捂住腦袋,埋怨地看向他。
「你幹什麼?」
或許是我驚慌的表情滿足了江樹的惡趣味。
他竟然嘆了口氣。
態度也和緩起來。
「這麼久不見,一起吃個午飯吧?」
他比高中時強壯許多。
又或許只是我太瘦了。
我被圈在他的身體和門板之間。
鼻息里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沉香味。
呼吸不暢。
上天一定很討厭我。
給我和他相遇的機會,卻不給我能與他相伴的健康身體。
06.
我對江樹是一見鍾情。
那天他穿著白襯衫,作為學生代表站在講台上。
微風也格外偏愛他。
拂過他的衣擺,將那件略顯寬大的白襯衫吹得微微鼓起。
我因為開學第一天就沒穿校服,被教導主任抓到了最前排。
因禍得福,可以近距離看清他。
清俊,清瘦,清冷。
在看到他的那一眼,我已經預見到未來三年,他會有多受歡迎。
所以,我決定先下手為強。
沒什麼特殊技巧。
全憑臉皮厚。
從早到晚追在他的屁股後面。
好在,這位高冷男神很吃這一套。
高二聖誕節,學校組織鏟雪。
人聲鼎沸里,我第 36 次表白。
「江樹,我今天還是好喜歡好喜歡你。」
「和我在一起好不好?」
和從前一樣,並沒抱有希望。
可沒想到,他會突然點頭。
「可以。」
這個回答明顯超出我的預料。
我足足愣了十幾秒才回過神來。
清醒過來後,我立馬興奮地大跳起來。
在老師看過來的前一秒。
飛快地在江樹臉上印了一個泛著冷意的唇印。
他快速地眨眼。
就在我以為一個吻就是我能在他身上獲得的全部時。
一個溫熱的圍巾落在了我肩頭。
然後他不動聲色地接過掃把,主動承擔起我的值日區。
朋友們調侃他和我在一起時像爹。
那只是他們沒看到,江樹有多愛纏著我,聽我訴說自己有多愛他。
他對感情的安全感很低。
為此想盡辦法在我身邊留下痕跡。
小到一支筆,大到一本書。
他總是打著遺忘的名義,丟在我桌上。
可誰都知道,年級第一的記憶力不會那麼差。
07.
「對不起。」
「我男朋友占有欲很強,會吃醋。」
江樹像是被人按下了暫定鍵。
整個人驀地頓住。
「剛才的電話就是他打來的。」
「特別粘人。」
「每天至少要查三次崗,」
「如果到時間看不到我,就會生氣。」
醫生每天查三次房。
如果查房的時候沒看見我,那就倒大霉了。
「控制欲也很強,每天吃什么喝什麼都得聽他的。」
每天早中晚都得吃醫院的養生餐。
一點垃圾食品都碰不得。
「但你知道的,我這個人一談戀愛就會失去原則。」
「他管著我,我甘之如飴。」
才怪。
醫院像監獄。
生活里只有那個四四方方的窗戶。
無聊又寂寞。
說著說著竟然有些想哭。
江樹的判斷力一向很強,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可能被他識破。
我只能儘可能地調動快樂記憶,好偽裝成一副幸福模樣。
可像是中邪了一樣,腦子裡怎麼都是他的影子。
「宋燦,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?」
他眼神危險地鎖定我。
反正他也沒辦法鑽到我腦子裡,不會知道我想的是誰。
我自信滿滿地抬起頭,義正詞嚴:
「對,我很愛我男朋友,不想讓他難過,所以我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。」
江樹沒有反應。
低垂著眉眼。
一瞬間,讓人誤以為他想哭。
我一定是病得太久了。
腦子都不太清醒了。
江樹那麼驕傲的人,可能出生時都沒有搭載淚腺。
怎麼可能會哭。
我繞開他。
撞開門。
跌跌撞撞地跑出去。
08.
「燦燦……」
「我的草莓大福呢?」
「你溜出去這麼久竟然忘了我的草莓大福??!!」
我摘掉小熊帽,露出光禿禿的腦袋,昏昏沉沉地栽進被子裡。
「怎麼了?是遇到什麼事了嗎?」
丁愛愛一屁股坐在我床邊,像是撫摸小狗一樣撫摸我的腦袋。
「有什麼事和姐姐說。」
「姐沒辦法,但姐愛聽。」
丁愛愛是癌症病房的元老級病人。
她從三年前就住進醫院,症狀比我嚴重得多。
但或許是天性樂觀。
同樣的病,別人都躺在病床上連下地都費勁,她卻活蹦亂跳。
「只是遇見了一個曾經的朋友。」
丁愛愛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,雙手交疊抱在身前。
「只是朋友……」
「如果真的只是朋友,才不會這麼說。」
「小同志,如實招來,你是不是春心萌動了?」
我苦笑一聲。
「別開玩笑了,我這輩子都快活到頭了,還萌動什麼?」
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。
「別這麼悲觀,說不定什麼時候奇蹟就來了。」
奇蹟……
八年了我還沒死,難道還不算奇蹟嗎?
09.
「嘔……」
凌晨。
藥物的副作用席捲而來。
病房裡迴蕩著我的嘔吐聲。
黑暗裡睜開幾雙眼。
很快又沉了下去。
這樣的聲音每天都在這個病房裡迴蕩著。
今天是你,明天是他,沒什麼區別。
而在痛苦之後。
我盯著天花板,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情緒。
胸口酸麻。
在寂寞中又夾雜著恐慌。
就這麼睜眼到天明。
天光微微亮起時,病房裡的那扇小窗像是一幅畫。
窗外是樹影、蟬鳴和鳥叫。
或許是我一夜沒睡,出現了幻覺。
我竟然還聽到了江樹的聲音。
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。
我還清醒著,就做起了白日夢。
可那聲音竟然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。
病房門的小窗子上,一閃而過他的臉。
原來,這不是幻覺。
我以為他會推開門走進來。
緊張得攥緊了被角。
可他就這麼匆匆走過。
我鬆了一口氣之餘,還感到一絲淡淡的失落。
10.
醫生護士們正在交班。
其他病房也有人已經醒了。
我趴在門邊小心翼翼地朝外面探出腦袋。
看到江樹站在醫生值班室門口,笑著給一位女醫生遞上早餐。
許醫生是血液病的專家。
年紀輕輕就當上了 S 大醫學院的副院長。
兩個人並肩朝外面走去。
動作親昵。
「那男的又來了?」
丁愛愛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。
嚇得我呼吸一滯。
差點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。
「那男的來過很多次嗎?為什麼我之前沒見過?」
「他每次都是早上交班的時候來,那時候你還沒醒呢。」
我盯著他們倆消失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。
又問:
「他和許醫生是什麼關係?」
「不知道,大機率是男女朋友吧,要不然那男的為什麼總來接她下班?」
想想也是。
江樹那麼優秀的人,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呢。
只是親眼看見,還是難掩失落。
「那人你認識?」
我想了想才回答:「高中同學。」
丁愛愛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,「只是同學?」
「他該不會就是那位『只是朋友』吧?這麼可憐?」
都說慧極必傷。
丁愛愛或許就是太聰明了才會生病。
不僅聰明,還很沒情商。
「你看出來了不能委婉點說嗎?」
她翻了個白眼,「我都快死了,哪來那麼多時間委婉。」
我:「……」
雖然話糙理不糙。
但這也太糙了吧。
11.
江樹走後,醫生也剛好查房到我們這間。
他看了眼我的狀態,有些生氣。
「宋燦,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病人?」
「昨晚沒睡覺做賊去了?」
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的。
醫生都好像擁有超能力。
我心虛地低頭挨訓。
最後,他輕輕嘆了一口氣,說醫院和益生醫療公司建立了合作。
一款剛剛經過臨床試驗的新型特效藥,醫院的病人可以優先使用。
效果不錯,但副作用很大。
我雙手懷揣在胸前,半眯著眼抬頭看他。
沉吟數秒後,問出最關鍵的問題:
「要錢嗎?」
「我可沒有多少錢了,不想浪費在嘗試新藥上。」
說著,還從床頭抽屜里拿出一沓墓園宣傳單:
「正好張醫生幫我看一下,這幾個墓園哪個風水比較好。」
張醫生臉色鐵青。
「宋!燦!」
我一把將宣傳冊塞進被子,裝作一切都沒發生。
「哈哈,我開個小玩笑。」
張醫生深吸一口氣:
「醫療援助,不用你的錢,你就放心吧。」
「給你家人打個電話,之後的幾天可能會比較辛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