確診癌症晚期的那天,我跟我媽大吵一架,說要跟她斷絕關係。
離開家後,我把錢全轉給我媽。
然後自己找了個地方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地方,跳了下去。
我的遺書里只有幾行字:「不好意思,這有一千塊,請您發現我以後把我燒了,骨灰撒到河裡就行,別讓我媽知道。」
沒別的,因為我媽這一生太苦了。
我不想再拖累她了。
1
拿到檢查報告,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。
專家診室的門前還排著長隊,到了點還沒排上的人只能等下次,我拿著張薄薄的紙就沖了進去。
我咬著牙,聲音還是止不住地抖。
「醫生麻煩您看看,這個上面說的胰頭占位性病變……是不是確診了?」
後邊剛要進來的阿姨拉了我一把。
「你這小姑娘,年紀輕輕的,怎麼這麼沒素質,再急也得排隊啊,趕著投胎啊!」
我回頭低吼一聲,「就是趕著投胎了,我指定死在您前面,您就讓讓我吧。」
阿姨愣了一下,收回了手,嘴裡還在小聲嘀咕。
我扭回頭,醫生已經在看我的檢查報告了。
她推了推鏡框,抬頭望向我,一雙慈悲的眼睛裡閃爍著微光。
「你這 ca199 的數值的確比較高,而且看報告,有轉移的風險,很有可能是惡性腫瘤。」
我抿了抿嘴唇,臉頰忍不住抽搐了一下。
「這樣……」
醫生大約是看出了我的不安。
她握住我的手,放輕了聲音,「別怕,我立馬安排你住院,儘快安排手術,你還年輕,預後效果不會太差。」
腦袋裡混亂紛雜,一團漿糊,我呆呆地說。
「沒事,謝謝醫生,我再回去想想。」
「你……」
醫生欲言又止,可我已經轉身離開了。
走之前又不小心撞到了那個被我插隊的阿姨肩頭,可她只是回頭看了我一眼。
可能是覺得有點可惜。
畢竟我才二十三歲。
大學剛畢業,還沒找到工作,就確診胰腺癌晚期。
2
站在家門口半個多小時,我狠狠抹了把淚,深吸了一口氣,才推門進去。
剛進門,我媽就絮絮叨叨地從廚房裡出來,「怎麼回來這麼晚啊,飯菜都涼了,不是讓你早點回來嗎?」
坐在位置上,我媽給我盛飯遞筷子。
「趕緊吃飯!」
腹部傳來的尖銳疼痛仍然持續不斷,甚至還有隱隱加重的趨勢,以至於我的呼吸都有點破碎。
「不吃了……我跟朋友在外面吃過了。」
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,「工作都還沒找到,整天就知道在外面吃喝玩樂,有沒有想過我平時省吃儉用,辛辛苦苦做一桌子菜都沒人吃。」
我深吸了一口氣,在她旁邊坐下,拿起筷子。
「我平時也把兼職掙的錢都給你了呀,家裡就咱們兩個人,你不用這麼省吃儉用。」
「還不都是為了你。」我媽又問,「今天面試怎麼樣?」
我搖了搖頭。
今天光是抽血檢查就耗了一整天的功夫,早早去做檢查,下午才出結果,中午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,我一直在百度誤檢的可能性。
中途收到了一條面試沒過的通知,我都無暇顧及。
「媽,你別說了,我今天有點累。」
我的指尖都在發麻。
我媽嗤之以鼻,「還不樂意聽了。」
「你都面試幾次了?怎麼一個錄取的都沒有?當初我就說了,讓你在學校多考幾個證書,或者去考個教資也行啊,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兒今年秋招進了隔壁公立小學當語文老師,有了編制一輩子都不愁了。」
「不然你還是抓緊考公吧,別浪費應屆生的身份了,你學的還是法學,崗位多,等你上岸了,我這輩子任務也就完成了,就再也不管你了。」
「同齡的孩子裡,就你最不讓人省心,大學不咋樣就算了,連最基本的法考證都沒拿到,律師也當不上,別人家的孩子上大學就開始創業了,早就不要生活費了,哪像你,畢業幾個月了還在家裡啃老,早知道我就——」
她的說教,念得我神經像是被針扎了似的,一抽一抽地痛。
我鬼使神差地開口。
「那你別生我了啊。」
我媽愣了一下,神色有些扭曲。
我把筷子拍在桌上,繼續說道:「我有求著你把我生下來嗎?你以為我願意當你的孩子嗎?」
「別人的父母年收入幾百萬,我同學高中就去美國讀書了,享受最好的教育資源,你呢,你給過我什麼?你的人生也過得一塌糊塗,有什麼資格說我?」
我媽不可置信地看著我,臉色逐漸蒼白。
她一直在眨眼,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看,像是想要找出我是在胡說八道的證據。
可我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的。
我吸了吸鼻涕,大聲說道:「要是有的選,我根本就不想出生在這個家裡!」
「啪」的一聲。
我媽高高舉起手,紅了眼眶。
「我誰都對不起,但這個世界上,我唯獨對你問心無愧。」
「你不願意做我的孩子,那你就滾啊,我們斷絕母女關係,以後我再也不管你了,省得我清閒自在!」
「你跟你那個死人爹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,當初,我就不應該生下你!」
我捂著火辣辣的臉,捂著脹痛的肚子,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。
對不起了,媽媽。
就算考公上岸了,我也過不了體檢的。
3
離開家以後,我一個人蹲在家附近的小公園裡,給我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發去遺言。
「我要死了,沒騙你們,你們也別來找我了,晦氣,要是我媽問你們我去哪了,你們就說我被男的搞大了肚子私奔去了。」
我媽最怕我不潔身自愛。
如果這麼說的話,她一定會對我失望透頂,再也不想看到我。
消息剛發出去,我手機就丁鈴噹啷地響了起來。
「姜萊又在玩抽象了?」
「呸呸呸,胡說啥呢,吾閨雖蠢,其壽如龜。」
「你不怕我公開聊天記錄啊。」
我把檢查報告發過去,他們沉默了幾秒。
我最好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。
她聲音發抖,「你……會不會是誤診了,讓你少玩手機吧,你現在來我家,我明天再陪你去一趟醫院,你怎麼可能……」
我低下頭笑了笑。
「真的,你記得多去看看我媽,她總誇你,特別喜歡你。」
「姜萊……」
「渺渺。」我抱著雙腿,「我不行,我怕疼,你是知道的。」
她在電話那頭你你你了好久,然後嗚嗚的哭了起來,到後面愈發撕心裂肺,我趕緊掛斷了。
早知道不接電話了,哭得我的眼眶都開始發燙了。
我們家不遠處就有條小河,我沒選在那裡,花六十塊錢打車到了城郊更大的一條河,連通了長江,而且是在下游。
順利的話,等我被撈上來,估計都已經漂到幾十公里甚至幾百公里以外了。
我脫了我媽給我買的羽絨服,疊好,又脫下了鞋,放在旁邊。
遺書也過了塑封塞在口袋裡,身份證什麼的都丟進垃圾桶里了。
就是不想讓別人找到我。
冬天的河水冰涼刺骨,我猶豫了幾秒,縱身一躍。
河水灌進我的鼻腔、喉嚨和肺里的時候,我生出了一絲後悔,可當身體開始脫力和下墜,我又覺得釋然。
我望著越來越遠的河面,吐出了一串泡泡。
媽媽,如果不生下我。
你一定會過得很好的,對吧?
4
死亡的感覺很奇妙,靈魂陡然被抽離出身體,越來越輕。
像拉不住的氣球,開始往天上飄。
一天一夜過去了,我看到我媽按捺不住,開始給我髮長篇大論,見我沒有回覆,她就給我朋友打電話問我的去處。
朋友緊緊咬著自己的手掌,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哭聲。
「阿姨,我不知道,可能她去找男朋友了吧。」
我媽驚訝,「她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?是哪裡的人?我怎麼都不知道?」
因為沒有提前對好口供,朋友支支吾吾,只說我的男朋友好像是偏遠農村裡的。
可即便如此,我媽也信了這套說辭。
「我千辛萬苦才從大山里走出來,供她讀大學,她竟然又重蹈我的覆轍……」我媽無語凝噎,有點哽咽,「算了,這就是她的命吧。」
「如果她聯繫你,你就幫我轉告她,讓她不用再來找我了,我也就當沒有她這個女兒。」
說完,我媽流著眼淚掛斷了電話,把我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拉黑了。
她躺在床上,整宿整宿睡不著,輾轉反側。
好不容易閉上眼,後半夜,她又突然睜開了眼睛,哭著打電話給我朋友。
「我夢到姜萊自殺了。」
「她到底在哪裡,你能不能告訴我?」
朋友再也繃不住了,「阿姨,對不起……」
我從來沒見我媽哭得這麼傷心過。
記憶里,就算是我爸死了,家裡的房子和地都被爺爺奶奶家的親戚瓜分完,什麼也沒留下的那一天,她也只是冷冷地看著。
忽然間,我眼前閃過一道白光。
等再睜開眼。
我在一個教室里,面前的課桌面上掛著七扭八歪的「早」字,旁邊還放著一個白底藍花的搪瓷壺。
一抬頭,刷墨的黑板上當,毛主席掛在正中心的位置。
「李青,你怎麼來得這麼早?」
李青,是我媽年輕時最好的朋友的名字,她總提以前的事。
聽說李青中途就沒讀書了,嫁到了北方,兩個人就再也沒見過。
最後一次聽說她的消息,是她生三胎的時候大出血,去世了。
怔愣片刻,我看著我媽背著深綠色的軍挎,扎著兩個厚厚的辮子走進教室。
印象里,我媽這幾年脫髮嚴重,每天梳頭都是一大團地掉,紮成辮子只有手指頭粗細。
她那時候還惋惜地跟我說,「我年輕的時候,頭髮可多了,哪像你們這一代,天天熬夜,年紀輕輕就禿頂了。」
這是年輕時候的媽媽。
我用力地眨了眨眼,她走到我面前,好奇地歪頭。
「你咋啦?發什麼呆呀?」
湊近了看,我媽的臉嫩生生的,還散發出雪花膏的味道。
好香。
「沒事,就是感覺……好久沒見到你了。」
我媽笑盈盈的,「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,你還來找我玩了嗎?才過一個暑假,你怎麼怪怪的。」
暑假?我猛地站起身,桌子險些被掀翻,我差點沒喊出來。
「這是高三?」
她被我嚇了一跳,忙問我怎麼了,是不是作業忘了寫。
看著我的臉色,我媽又補充道,「李青,作業我可以借你抄,你用不著一副見了鬼的樣子。」
我搖了搖頭,惶惶地坐回位置上,忽然間,眼眶發燙,鼻子酸脹。
我是我媽十九歲那年生的。
她就是在十八歲,剛過完暑假步入高三的那一年,遇見了我爸。
從此以後,整個人生都亂套了。
5
我爸是個強姦犯。
我媽十八歲的那年,放學路過一片甘蔗地,被喝醉了酒的我爸拖進林子裡弄了。
事發後,他跑回了家裡,在更遠的另一個鎮子。
外公知道以後,氣不過,提著鋤頭去找他們家要說法。
結果被人抬著送回家的時候,已經斷了氣。
我爸家裡人只說是發生了口角,沒有動手,是外公自己沒站穩,摔倒地上,後腦勺正好磕在石頭上。
我媽說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過的,身上還有淤青。
可那時候沒有監控,沒有證據,事實全憑一張嘴。
這事兒就被潦草蓋過了。
外公死了以後,家裡沒了勞動力,我媽整日在家以淚洗面,又不得不出門去幹活,不然就要餓死了。
那天她下地里,到中午回去的時候,外婆不見了,床鋪是涼的。
鄰居來幫忙,在院子裡找到一隻鞋,才發現外婆死在了後院的井裡,是她不願意拖累我媽,自己爬過去的。
從那之後,我媽就沒了父母。
她的肚子一天天見大,村裡沒有能墮胎的人,還有許多的流言蜚語。
最後沒有辦法,她被親戚綁著,送到了我爸家裡。
兩個人就這麼草草結了婚。
我是強姦犯的孩子。
我媽說,她那會兒天天想著喝農藥,死了得了,被奶奶他們綁在床上,哪也不讓去,吃飯也是讓人喂的。
後來肚子大了,不方便逃跑,我爸家裡也就放心了點,讓她在屋裡走動,幫著洗衣做飯。
她有好多次想要在飯菜里下耗子藥,毒死我爸他們全家。
也想過生下我,就從這逃走,走得遠遠的。
可是當我真正出生的那一天,奶奶看到我是個女孩兒,原本堆笑的臉一下就垮了下來,抓起我就要丟進豬圈裡。
我媽拼了命地攔住他們,突然再也沒有了想死的念頭。
我爸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。
即使娶了老婆也不安分,偷家裡的錢去喝酒賭博,被人騙光了輸一屁股債又跑回來打老婆。
好在他在我小學那一年,喝醉了酒從山上滾下去,腦殼開花。
他死了以後,奶奶家沒人願意管我們這對孤兒寡母,我媽這才僥倖逃脫。
她本來可以把我扔在奶奶家裡,一走了之的。
可是她沒有。
我也是上了大學,我媽同鄉說漏嘴,我才知道這件事。
「你上了大學,你媽這下總算了結一樁心事了。」
「你媽以前是我們班裡最有希望能考上大學的,誰知道後來出了那檔子事……」
她們互相對視,意味深長,我察覺出不對勁,從我媽的日記本里發現了答案。
怪不得她那群老朋友看著我們的眼神總是帶著憐憫。
我絕對不會再讓我媽重蹈覆轍。
6